布滿血絲的雙眼，顯露出熬夜後的疲態，還好，主角不是自己。

數百名記者已守候多時，不時還會聽到咆哮：「前面的蹲下來一點。」為了爭得一席之地，記者無不卯足了勁。主角遲遲不現身，現場開始鼓噪：「這種情況還搞大牌。」窒熱的空氣裡混雜著汗水的氣味，總統大選都不見有此等陣仗，永晴心裡覺得荒唐。

石磊一襲深藍色西裝，緩步到台前，俊美的臉龐顯得沉穩，刻意不打領帶，原本金棕的頭髮染回黑色，以一款標準的「道歉造型」現身。他時而低頭，語氣中肯，不時還眼泛淚光：「我要對我的妻子、歌迷及社會大眾表達最誠摯的歉意，為自己沒有責任感的行為感到羞愧。」長達五秒的九十度鞠躬，和彩排如出一轍，鎂光燈正此起彼落，他已由工作人員簇擁離開。

記者見勢，試圖下樓圍堵，但車子早已逃開，留下鏡頭貪婪地記錄了這位潮流偶像承認出軌的第一現場。觀眾只看見偶像不卑不亢地認錯，call-in電話打爆了電視台：「告訴石磊，我一輩子支持他。」「後援會明天北上聲援石磊。」歌迷聲嘶力竭的哭喊著，偶像蒙塵，好像跟自己被糟蹋沒有兩樣。

這是永晴精心設計的記者會，從台詞走位、聲音表情到服裝搭配。她擅長說故事給媒體聽，同時像專業的心理醫生，教導著這些急於洗清形象的公眾人物，進入她所指定的角色。專業領域裡，她可以主宰角色，對於人世的覺察，她向來有股敏銳的穿透力，而真實的人生裡，她從來沒有選擇的機會。

十歲那年，父親再娶，鈺善月盤似的瓜子臉上，有一種婦人的風韻。她一絲不茍地扮演著母親的角色，但一切僅止於永晴父親面前。清澄的月夜裡，永晴常望著星星與母親對話，那個十歲以前，任由她胡鬧耍賴的母親。她記得母親頭髮捲捲的，穿衣打扮總被父親稱讚很有邵氏明星的架勢。其中一張相片裡，一家三口在國父紀念館的草坪上笑得好不燦爛，相框被她ＤＩＹ黏貼上了好多星星亮片，她在每一顆星星裡，都看見母親如春櫻般的溫暖笑靨。有一次，鈺善打掃房間，無意間挪動了相片，永晴發現後，立刻小心翼翼將它鎖在抽屜裡，那是一種下意識的的抗拒，是她對母親最後的維護。

生活太過戲劇化，與啟華的相遇，希冀的不過是一份最平凡的幸福。沒有海誓山盟，在適婚年齡的催化下，婚姻是水到渠成。婚後永晴很快懷了孕，怎料孩子二十周時，竟被檢查出患有先天性唐氏症，兩人為此跑遍了各大醫院，最後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啟華的母親反應最激烈，心急之餘不由分說就把責任一股腦的推在永晴身上：「女人三十好幾才生，當然有問題。」二姐深怕給人聽到會惹出什麼事，趕忙圓場：「婚前檢查都很正常，也不好單怪一方。」啟華母親聽了更不快：「好好兩個人，生出一個智力障礙的孩子，搞不好連奶奶都不會叫，以後別想我給他們帶孩子。」說完忿忿然地拿著剛摺好的衣服快步走回房間，開關衣櫃的時候弄出了很大的聲響。

永晴的世界一片黑暗，她明白需要終生照顧的孩子是多麼不可承受之重。不知道也曾在婦產科門口，裹足不前了多少次，所幸一切的掙扎，都在她見到薇達的第一眼後逐漸淡去。薇達的兩個眼睛微微往外斜，腳底也有一個凹陷處，但無損於她在永晴心中的美麗，她常常靠在薇達耳邊跟她說悄悄話，在海藻香氣的泡泡浴裡替她洗澡。薇達總好奇地盯著陽台上掛著紅的白的，各色的衣服。雖然無法用口語表達，也常心有旁騖，但每當永晴說著「媽媽愛妳」，一邊幫她拭去嘴角口沫時，薇達總勉力地想要伸出手指，試圖碰觸永晴的臉頰，唐寶寶多半肌肉乏力，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情況下，指尖才稍微畫過永晴的鼻子，就癱軟無力的垂下，永晴心裡一陣感動，孩子生來就能夠表達愛，即便是有殘缺的孩子，這樣微小的動作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果汁機轟隆隆的攪拌著，裡頭的食材歷盡煎熬才被萃取出菁華。薇達最近有厭奶的現象，胃口不佳。她嘗試著用菠菜、小魚、高湯打成稀飯讓她補充營養。她一匙一匙地，順利餵完一整碗，薇達不像平日很快地別過頭去，她輕輕地，用額頭在永晴身上來回擊點著。永晴寬慰的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