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謐夏夜,輕搖的風中,雨絲綿綿的,只有蟲唧蛙鳴相和,此刻,想起老張的善舉格外有味,他是個木訥的人,但卻常不著痕跡做著善事,是個神祕且奇特的人。
我與他相識十年了,稱得上莫逆之交,結緣於夏日午後一處罕有人跡的冰鎮溪谷,我們分屬南北,不約而同決定遠離紅塵,遁世幽幽化境,偷得浮生半日閒,把人埋進寒潭,攝氏溫只有十八度的冰冽水中。
那一天,烈焰當空,紅塵的溫度少說也有攝氏三十七度,我們一前一後,躍入綠波之中,一個潛泳,發現彼此,也就天南地北聊了起來,成為後來結伴而行的好友。
天才與白痴在他看來只有一線的距離,同事形容他是「怪咖」,別人努力加班賺錢,他卻常偷閒玩樂,人家說,沒有錢萬萬不能,他卻執拗的相信,沒有命一定不能,朋友說他白痴,他卻自比天才。
不過,他在電腦前面的確是個白痴,但是一旦入了叢林,完全像個天才,聽見潺潺水聲,天上地下的無一不曉,有如百科全書,在曼波中魚躍,身手矯健,鮮有人比得過。
玩樂之餘,我們常常席地而坐,促膝長談,山鳥鳴唱,草蟲唧唧,水聲淙淙,一次次的,一回回的,我漸次由外到裡明白眼前這位乍看似大剌剌的人,心思其實很細膩,尤其他的人生哲學。
可以擁有錢就已很幸福囉,這話是他奉行不渝的座右銘,這些錢如果因而可以使用,那就更幸福了,最上乘的是,讓別人使用自己賺得的錢。
這便是老張的人生哲學,觀點特殊,令我眼睛一亮,一時半刻還理不出來如何對答,隨著相處時間日增,慢慢理解,錢是他眼中的身外之物,在得與用之間舉棋擺譜,把錢化約成為百分之百的價值,而非只是一種價格了。
老張絕非富有之人,甚至有點窮,但憑什麼如此豁達的助人,出手如此闊綽,真是令人大惑不解?
當我知道他職司校工,疑惑就沒有斷過,校工能賺幾個錢?月薪約莫三萬多元吧,即便孤家寡人,總得吃喝玩樂,閒錢那裡來 ?他是魔法師嗎?彈指之間就可以變出白花花的銀子,幫助需要的人。
他自稱幸福人,有能力賺到夠用的錢,還有餘錢遊山玩水,比起那些很努力卻賺不上錢的人,不知幸福幾百倍,老張覺得上天已待他不薄,理應當個布施者。
有一天,我不小心發現藏身在他家中一個陰暗的角落的一只不起眼的小盒子,用非常恭整的書法,一勾一畫,帶著神采,寫出的三個斗大鎏金的字酖酖「壹寶盒」,看起來很有精神。
「壹寶盒?」
我的語氣帶著發現新大陸的興奮,指著神龕下方的盒子逼問:「耶,那是什麼?」他神祕帶笑,沒有作聲,這就更詭異了,難不成裡頭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否則幹嘛這般古怪,可是老張一張領有好人卡的臉,怎麼也不可能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吧。
這件事因我的健忘就不了了之了。
這些年來,天氣更加詭譎多變,夏更加嚴酷,我們不得不投奔陰離子,過一段慵懶的生活,我喜歡如貓,蜷縮在透涼的巨岩上,他喜歡如激流中的苦花魚,在水中不停翻轉,老張除了是水中精靈之外,也是登山老手,客串過高山嚮導,潛進蓊蓊鬱鬱的森林之中,就屬他的天下,雖能輕而易舉的馴服百岳,但最愛郊山,常常一只行囊,一瓶礦泉水,簡單的行頭,就縱身青綠之間,如果沒有我們這群山友相伴,他習慣獨行,他說這樣自在一些,不會有負擔,走到那兒算那裡,停停走走,恣意任行。
山巒彷彿知己,他可以輕易說出它們的身世,皇帝殿上他開講過滄海桑田的故事,這座山可是我的聖山,一年總得來爬上一回,通過風險稜線的考驗,爬在一線山雙腿發軟,通過考驗卻又豪情萬丈,振臂高呼,但是老張的觀點就是不同,他信誓旦旦指稱皇帝殿曾經是海。
「海?」
「不!眼前所見,明明就是壯麗的山。」
老張不急不徐的找出證據,首先是珊瑚岩,這的的確確,分明是來自海洋的傑作,怎麼緩步上了山,我不明就裡,再來是鑲嵌其上的貝殼,這就更明顯了,除非是上帝,否則誰有力量把巨石滾動上山,鑲上貝之印記,指證歷歷的,還有隨處可見的生痕化石。
在老張的引導下,我們見證了滄海桑田的儀軌,沒錯,腳下的青翠山巒曾經是海。
老張喜歡花,尤其迷上觀月杜鵑,它就長在皇帝殿的峭壁岩盤裡,這大約是他喜歡的理由,對的,他喜歡這種花不畏惡劣地形的勇氣與韌性,說起來就格外有勁,每每論及,口沫橫飛,噴得我滿臉皆是。
老張神采奕奕,我順勢把話題一轉,問及「壹寶盒」的事,這回他很爽快,不再裝痴,沒有迴避的告訴我,那是一只善念的盒子,他把買東西找零的錢,隨手放置,累積到一定數額,便去郵局劃撥,沒有固定對象,很隨緣的寄給弱勢團體。
我突兀穿越時空,想像眼前這個人是否來自外星球,不食人間煙火者,別人老把錢往裡塞,而他竟視之如糞土,往外布施。
我明白了,「壹寶盒」的「壹」字指的是「壹塊錢」。
「壹」當是少的,但在老張的巧妙運作之下,很多的「壹」就是多的,積少成多的道理在他身上得到明證,最多的一次,他盤點出來一萬多元,連他自己都好驚訝。
錢是媒介,這是老張對錢的定義,如此一來就可以用它兌換另一種人生,錢去人安,就是好錢,錢去人樂,那麼錢就是心理醫生,錢去別人活,那麼錢就是菩薩了,他講得可溜著,可我卻霧煞煞,不明就裡。
老張心目中的錢應該只是一枚代幣,可以換取快樂、美好、善心、慈悲等等,錢不止是錢吧。
法施一事在老張眼中是知識分子的事,知識的確有力量,但是窮人需要財施,因為金錢也有力量。
老張小時候家徒四壁,他了解窮人的辛苦,衣食足是唯一的希望,一切等飽了再說,而他能做的,就是讓這些小錢變身成為大夢。
這的確沒錯,七十歲的婆婆,含辛茹苦用撿拾得來的破爛換取區區小錢,養活五位嗷嗷待哺的孫子,最需要的不是開示,而是足以糊口的錢,把孫子養大的經濟力,我大約明白老張的想法了,原來風花雪月,看似老頑童的他,心思細密,埋著深沉大愛,有如達摩祖師,是面壁得來的哲思咧。
只是,我不免有些迷糊了,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水中蛟龍,哲學家,還是在世菩薩,也許都是,也都不是,但我早早從他身上浸染到香韻醇美的氛圍。
我緩緩開悟,在家中的一個角落,擺放檀香的地方,於是多了一只鎏金的盒子,也叫「壹寶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