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記得爸爸生前看報紙的樣子,老花眼鏡耷拉下來,彷彿隨時要掉下來似地懸在鼻梁上,眼光從鏡框上面往外看。他總把拿著報紙的雙手伸得很直,身體向後傾斜,再把頭盡量向後昂,彷彿這樣便可以增加手的長度,拉大眼睛與報紙的距離。這樣的情景,不管再過多少年,仍存在我們心中。
樂觀積極
沒想過自己拿主意
爸爸像是不懂事的孩子,整天樂呵呵的,走到哪,笑話說到哪。偶爾生氣,便噘起嘴巴,那時候誰也別想聽得到他一句話。
對於工作,他是個積極分子,屬於領導指到哪他就打到哪的那一類。甚至可以說,他自己從沒想過要拿主意,別人怎麼說、他就怎麼。母親說起,她懷著我的時候,天很熱,她心很煩,而他卻坐在床頭書桌刻蠟紙,整夜的吱吱切切的,把母親氣得半死。這本來是別人秘書的事,不用他這所謂「有職務」的人打理,可他說:「明天急著要。」
到工作調動時,爸爸也是如此貫徹原則,從不管進城或下鄉,或是什麼單位。那一年,他正在鄉下,單位一個電話打下去,說某地正在籌建糖廠,要調他。他即刻回來打了個背包,二話沒說就赴廠,就在工地狹窄的木頭房裡住了許久。
默守原則
做人處世不帶機心
爸爸一天到晚總是這麼樂呵呵,萬一遇到傷害就躲著酖酖似乎覺得,只要把目光避開了火,就記不得自己給燙著的事實。
最近我翻看他留下來的一本本「工作日記」,那些打著時代烙印的純粹「政治」的筆記,卻使我感受到異樣的價值。其實爸爸的字寫得比我好,只是有些草,還在上學時,有一次同學奇怪,「你爸怎麼叫『黃同志』這樣的名字呢?」我只好說:「不是黃同志,是黃國志!」
或者,他是天生缺少心眼,這一輩子哪裡知道要去謀取什麼,或者要與人計較什麼?據說文革時他抄錯了林彪的一句話,為此要被批鬥酖酖然而他始終沒承認抄錯,只一臉回憶地說:「當時是誰怎麼著……」卻不說清楚什麼是「怎麼著」,因為他認為做人有一些基本原則,超出這些限度之外的,他無從理解、無從想像,那是一些他不願面對的事。而不管他曾抄錯也好、不曾抄錯也罷,他做人處世是不可能帶有機心的。
古道熱腸
隨時隨地伸出援手
然而他卻又總是那麼熱心腸,隨時隨地,永遠樂呵呵地向他人伸出援手。我們住的私人小住宅區是新區,路上碰到誰家訪客來問路,只要是知道,他總要把人一直帶到門上去。
我念小學時,單位發電影票他不去看,讓我和同學去看,還在散場時到電影院接,把同學送回家。
爸爸管過縣里的第一枚公章,修過鐵路,管過倉庫酖酖似乎什麼都做過,自然也編過快板、投過專欄,所以常對我說:從前的報社很快就會寄來稿酬,甚至給他寄來稿紙,不像我現在……我感到很慚愧,雖然報館的怠慢與我無關,不少報刊甚至覺得不向作者要版面費就不錯了,但為作反擊,我總會回他說:他們那時候能懂幾個字就很了不起了,報館當然巴不得有人投稿呢。
人到晚年,一般銀髮族流行的活動:下棋、寫書法、打門球,他一概沒興趣參與,生活中最重大的事,就是每月到老人局開一次支部會議。除此之外,爸爸的生活限於早上大清早外出打個轉,其餘時間,就是到鄰近的菜市坐坐。
自從爸爸走後,總想寫一篇關於他的散文,我卻一直沒能下筆,也不敢看才開頭就擱下的文字。有些事情,實在不忍想起,只願意記得他那樂呵呵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