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 寫在吳耀忠的回顧展中 上

鍾喬 |2012.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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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耀忠有一幅自畫像稱作:〈長夜〉。很能讓人回到那禁忌年代的悸動中。他的這幅畫作完成於一九六二年。正值創作的青春昂揚時期,卻顯得那般孤寂而憂悒,表現在他早熟的繪畫創作思想中。從後來的文獻,我們大抵得知這時期的他,已與摯友陳映真組合了閱讀左翼書籍的讀書會。但,那是被封鎖在鐵屋裡的革命思索,只能在幾個反叛的靈魂中暗自流傳……

細細看這幅畫,陰暗微光的室內,畫家畫自己盤坐地上,像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苦苦思索滿地的畫稿。對比悶在頭際上那隻顯得很長,很像無形中的牢籠的手指,臉是暗沉地幾乎不見鮮明的輪廓。這暗示著什麼?又想掏出心中的什麼?幾乎呼之欲出。

錯。如果,我們不只想知其人,賞其畫,更願認識其時代背景的話。便也來到那用一整個〈長夜〉的象徵手法都難以言盡的冷戰封禁、戒嚴威控的年代。這是認識像吳耀忠這樣的畫家,必然要穿越的時空長廊。因為,他的創作離不開他存活的社會,他想藉由他的創作去掀開壓在生活底層的困頓與壓迫。然而,他立刻犯了政治上的大忌。

旋即,一九六八年,這在長夜中盤錯著一雙大腳掌的青年畫家,和他一夥革命弟兄們,以資匪叛亂的罪名被捕入監。從現今出土的警總公文封一件顯示,當年的軍警以十宗叛亂原件來定他們的罪名。羅織之密之詳,非同小可!

當然,歷史是因著後來的反思及主客觀驗證,而再度活在我們面前,更因此具現了其內涵。對於被壓殺的記憶,尤其如此!我們這樣回頭去看〈長夜〉這幅畫。尋思出其中的某些意涵。相同地,也在回頭反思歷史的情境下,得以透過社會學者趙剛的洞識,重新去解讀陳映真在這個時期的小說創作:〈我的弟弟康雄〉。

就趙剛的說法,康雄雖在日記中屢稱自己是虛無者。但,他其實是革命者。只是,在那個政治格殺彌天蓋地的年代,這位「在他的烏托邦中建立了很多貧民醫院、學校和孤兒院」的青年,只能以虛無的先知之身,出現於世人面前,並用漫長而無盡的等待,引領著「安那琪」的自身。

最後,他以自殺這樣絕然的死亡,來抵抗無從去苟活的、蒼白而虛妄的人世。換言之,革命者在受挫時,他的另一面形塑了虛無者。這是康雄,是陳映真的「康雄」在吳耀忠的「長夜」中,漫漫無期地等待著一頁禁錮的左翼歷史,將如何被翻開的警世寓言。

認識吳耀忠,因為陳映真。一九八○年代之初的幾些年,我和妻於中和景新路租屋,轉個彎,就可去按陳映真夫妻在景平路巷子裡居家的門鈴。而詩人施善繼也住在不遠處。我常和他們談起:酒後如何與我們在淡水夜街唱起〈國際歌〉的吳大哥。有一種浪漫吧!一種不著邊際的激越吧但,隔著霧夜的沙河看彼岸上激進的左翼,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驚恐與荒涼。

如何說呢?就從自己的經歷說起吧和當時參與「黨外」民主運動的青年一般,電話或文字及行動受到情治單位的監視,在當時,是一般的常情,有些見怪不怪,卻盡量去迴避可能導致的牢災……一直到研究所畢業,去軍中服役後的前半階段,時已值解嚴前夕的一九八五年。我心想:大概逃離監督了吧

沒想,有一日部隊去打靶時,在我坐在準備線上,等著要去使用槍支的空檔,尋常裡老是裝著一張笑臉的部隊輔導長走了過來,到我身邊時,突而用狀似關切的口吻問我:「最近有沒有和陳映真聯絡啊!」我一下子驚慌地反應不過來。只連忙說,「報告……輔導長……我很久沒和他聯絡了……」怔著。他看了我一眼。輪到我上前去瞄準靶心。我舉槍,心理惶恐直至臂窩都顫抖著……「碰。碰。碰。」打完子彈。

退伍後。我午夜驚夢轉醒,坐在床沿,便也心想:「難道……輔導長這不動聲色的一招,便在暗示我,把那子彈打在像陳映真、吳耀忠這樣的『共匪』胸膛上嗎?」

驚恐地。不能不說,常有一種不安徘徊心頭。

而如果,這是解嚴前夕,發生在我身上的,國民黨情特對於「左翼分子」的武嚇;那麼,接下來的便是文攻的另一招式。

在左翼肅清不再那麼風聲鶴唳。全球左翼勢力起了關鍵性的變化。兩岸對峙也稍趨緩和的一九八六年。某個日午,中和住家的門鈴響起。我去開門時,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久未謀面的大學歷史系的一位同學。因為曾經一起租在一層學校附近的宿舍中,感覺格外親切……這姓張的同學,一見面便邀我去喝酒,說他要請客。我自然興奮地隨他出門,到附近一家海產店去小敘。

退伍回來,關心的不外謀職工作的事。未料,剛喝了杯酒,他竟問了:「最近有沒有陳映真的消息。」

「陳映真,你認識他啊!什麼事……」我想起年前發生在軍中服役時的往事。提防著,口氣有些不悅。

他這才表白。他剛通過當年調查局招考大學畢業生的考試,成了正式的調查員,管區就在中、永和一帶。頭一件要務,就是蒐集陳映真的動態。我打他馬虎眼,便說在軍中已經和輔導長說:「很久沒陳映真和吳耀忠一夥坐過牢的人往來了……。」

他連忙說:「只是了解了解,做做業績,沒什麼惡意。」我很是記得喝完酒,他去付帳後,回過頭來,向我說的那句話,「調查局是很理性、很文明的。」

我笑笑。他說,改天再來拜訪。還暗示下一回可以去喝有「粉味的……」(即,女人陪酒坐檯)。後來,他再來按過兩次門鈴,我從樓上看到他深褐色的旅用車,便沒去應對講機了!張X調查員,從此,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

一九八七年島內解嚴。同年吳耀忠肝癌病逝。我回想,一九八二年和他相識,其間,又有兩年,我服兵役。相知為友,但,稱不上甚為熟悉。倒是做為他的忘年之交,每每在獨飲杯中酒時,憶起昔時的情景。(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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