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雅量第六〉載:「嵇中散(康)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
這就是竹林七賢第二,嵇康被冤殺時的最後寫照;也是「廣陵絕響」典實的來源。那曾任中散大夫的嵇康(公元二二三年魏文帝黃初四年─公元二六二年魏元帝景元三年)蒙讒被權臣司馬昭誤殺,只活了四十歲。名士譽滿,英年被戕,難怪「海內之士,莫不痛之!」甚至連司馬昭也不無後悔。
如今,在一千七百四十九年之後,遙想洛陽東市當時,在那悲忿悒結的場景之中,眾心懸念的主角嵇康,他在想著些什麼?
「神色不變」,當然是他名士智能,足可達觀生死、名副其實的表現。儘管非自然的結束難免怨尤,但已明知一切的情緒反應全屬多餘,眼下為了維護既有的聲名,不能在所有送行者的面前失態,使他們失望,就只能在這生死一線之際堅持著泰然處之了。
三千位青年才俊太學生上書請列師門,不許!嵇老師你這位人之患是否太矯情了?擔心這些青年會被列為「嵇黨」遭受株連而秋後算帳?這可能不大。重點在嵇康不同凡響的深諳師生之道貴重即在相處對待過程中的互補輔成。那是非得絳帳親炙不能得到的,若只慕名投拜,像是向熠熠紅星索取簽名照一樣,對生徒輩固然一無補益,對為師者甚至難免沽名釣譽之嫌。
而最值得探究的就是他對「廣陵散」的惓念了!如那樣的名曲,也只有如他這樣的高手的精心彈奏,方能創下藝術高峰的指標記錄。當樂音流瀉之時,不知曾經饗足了多少聽聞者的心靈,雖然那也只是一段,未能如立德之深遠、立功之彪炳、立言創作之不朽,但它如彗星般的煌燦確曾存在,原以為以我嵇康壯盛之年,嗣後必能賡繼精采,甚至還能再有突破的……想不到希望就此斷絕。真後悔不該不傳給袁孝尼的,如今在大去之前,藏在我心底的唯一憾恨,該就是我使名曲失傳的罪咎吧!
(本專欄每隔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