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我在神經內科病房。初來，移交予我的病人群中，有位七十餘歲的阿嬤。交班醫師幾句言語交代她的狀況，善意叮嚀我，「她很愛聊天。」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提醒我記得脫身。畢竟，以分鐘為反應單位計算的病房工作，有時無法讓人慨然撥出時間，什麼也不做，只是聆聽。

去見她。因輕微中風入院的阿嬤五官深刻，一頭銀髮，身形瘦小地縮在被褥中，和其餘病友一起躺在四人健保房內。每日去訪詢問病況，她總扯開話題，談講些生活瑣事，末了，無一例外地她會哀哀乾嚎起來：「你看我這一身，消散無肉，我知道恁們要我好，不過我卻是想做也做不到啊……」

巡過幾回後，我開始將每日的查房順序調整，將阿嬤留在最後。時間留給她，我知道，她喜歡說話。

某日，阿嬤眼睛轉轉，突然說起她早年的工作：「……民國五十幾年，在仁愛街，就是郭綜合病院那附近啦，我做裁縫。」她也縫製新娘衫，她說。當時，她們等著從日本迢遙運來的禮服「見本衫」（樣本衣），一片片將它們拆落，仿版型繪圖打樣，再重新縫成一襲襲全新的禮服。「那新娘衫足水呢……」說著，阿嬤的手越過床欄，撈起我的洋裝裙襬。她的眼光穿過我，彷彿昔時的城市就在我身後。

其實她的病況趨穩，早可以回家了，但因後續照顧無繼，離院之事一直延宕著。出院準備服務小組的人說，他們聯絡了阿嬤的家人，包括手足，卻遲遲無人要出面。最後，是里長前來幫忙辦妥一切手續。

是怎樣演成今日的情勢，我沒有再問她了。數十年的因由，總有些難言之處吧。只是，我很想知道，彼些年，在裁切那些幸福柔軟的布料時，是哪些驕傲的台南女兒可以穿上它們？在那舊去、黯下的灰色街市裡，新娘全身照鏡，古典白紗發出冷冷藍光。那是多麼超現實的回憶啊。看著這一幕，站在一旁的年輕阿嬤也感到快樂嗎？

而替人剪裁衣料的阿嬤啊，妳是否、是否也親身試穿過，妳縫的新娘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