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曾祖母過世前幾天,大概擔心老大人隨時會走,阿嬤提議──她和姆婆兩個高齡媳婦,一人一晚,輪流要去睡在百歲阿祖的身旁。陪她。「難道阿嬤不會怕?」不知為何內心浮出這個問句。光是想到,我就超怕。而我就睡在隔壁棟的二樓,明明沒有我的事,卻也睡得提心吊膽。那幾個晚上,全家都睡不好吧。關燈躺在自己的床上,瞪大自己的雙眼。
主要是再前幾天,一個周日,下小雨。十二月了,穿著冬衣,中午下樓吃飯,沒有看到半個人。走到騎樓,探頭探腦,這才發現人都擠在隔壁。大家指的是──伯公、姆婆、阿嬤,父親與我。曾祖母晚年都睡在客廳,簡易的房間是媽媽替她布置的。阿祖年紀實在太大,樓梯完全不能爬。
以現在的眼光,阿祖相當衰弱,幾個月前的重陽敬老,剛剛獲得人瑞肯定,因此登上地方報紙。照片中的她看起來無啥知影代誌。她這樣昏昏沉沉,有一段不短的時間。
讀國一的我,很快意識到了,這是人要往生的場面。原來中午姆婆要來餵飯,發現阿祖意識模糊。被攙扶坐起的阿祖,正斜斜靠在床頭,大口大口吹氣。阿嬤對著我說,沒有情緒,很像機會教育:「恁阿祖當咧過火焰山。」火燄山。哪裡呢?西遊記的世界?還是苗栗國道路段?這句話讓飄忽不定的死亡,瞬間具體清晰了起來。這才發現,姆婆也在拆封。彷彿正面反面弄不清楚,非常懊惱。她打開的是一個裝著壽衣的方盒。
兩個媳婦都要八十。兩個八十的老太太,要替一個百歲老太太穿壽衣。大家都沒經驗,那不是禮儀社隨傳隨到的年代。只好去找另一個八十歲、賣老人嫁妝的老太太幫忙。
父親像是接到燙手山芋,怎麼跟人家開口啊;有點重聽的伯公,也是幫不上忙,兩個男人,進進出出,和我一樣不知道要做什麼。最後還是姆婆親自出馬,帶著一個紅包出門。
那天下午,都是綿綿的冬雨。整個騎樓、民宅,又進又出。厝邊隔壁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住的是民國六十年代的樓厝,現在屋齡都超過半世紀了,一整排皆是自己的親戚,附近鄰里皆是自己的同宗。關係又封閉又緊密。
這時阿嬤發號施令,說要打電話通知。伯公負責通知姑婆。父親負責通知一票住在台南的孫輩。曾祖母的娘家,前幾天來看過了。我只好先去伯公家看他打電話通知住在新化的妹妹;又跑回我家,替爸爸翻電話簿。平常沒有通話的習慣啊,見面就是開喝,打電話太斯文,一看就知道是有大事。而我終於派上用場。至今我還記得,伯公和父親發抖握著話筒的手。
下午陸續有人從府城回來。一車接著一車,有人帶暖爐,有人大包小包成人尿布。都是我要喊伯父姑姑的大人。四點,星期天還加班的媽媽也回來了──我三點五十就在騎樓等她,她問:「哪會遮爾濟車啊!」住最近的姑婆最慢到,說是沒人載。鄰居終於察覺到了動靜,不好意思問話。我的好友八嬸婆看到我在騎樓,把我喊了過去。我不知道怎麼答,陪她自言自言,猜測進度。八嬸婆說可能人咧過火焰山囉。一百外歲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