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在黑暗中，那一點微紅的菸火，就是敵人的瞄準標的。那火光暴露位置，是致命的誘惑，敵人的狙擊手，只要辨識到那微弱的火光，就能精准地掠過黑暗，一槍斃命。他說，一口菸在戰場上，可能是生命的最後一口氣息。



近日在新聞，看見烏克蘭第54機械化旅K-2大隊，曝光一段無人機的畫面。畫面中一名長相神似英國搖滾歌手大衛．鮑伊的俄軍傷兵，躺在一處廢墟中。大隊正在使用無人機巡視戰場，發現了這名受傷的士兵。該名俄軍知道自己躲不掉了，用顫抖的手示意無人機要抽菸。無人機沒有語言，但那機體彷彿回應了。

畫面顯示，他馬上從口袋拿出香菸，但貌似太過緊張而無法點燃，最終嘗試了幾次，終於點燃，那一刻，他仍有權利抽完這一根菸。溫熱霧氣吞進胸膛，在二十年的記憶裡打轉。但他俊秀不安的眼神，全程警惕地盯著無人機。抽完菸後，無人機鏡頭拉遠，正當他要點著另一根菸時，鏡頭忽然閃過一道強光──炸彈落在他身上，最終消失在更大的煙霧中。

那一根菸的時間，對這位士兵而言，是死亡前的最後一絲尊嚴，是對人間的最後一次凝視，也是不捨的告別。

高中時代，我們一群在學業得不到尊嚴的同學，常躲在廁所裡，只要有人拿出一根菸，就像打開了某種暗號，煙霧在空氣中懶慢展開，那煙霧不只是尼古丁，它是我們輕輕伸出的橋梁。如同徐志摩將抽菸比喻成「吻火」，視抽菸為一種「自由精神」的象徵。菸火喚醒青春自由的靈魂，點燃了友誼，也點燃了信任。黃長壽、打火機、偷笑與低聲，菸灰落下，在心裡就是友誼的土壤。

後來，在商場、在樓梯間、在夜色微濛的雨後路燈下，只要有人遞過來一支菸、點火、傳遞，菸馬上變成無言的連結。那火苗像儀式，煙霧是一條無形的繩索，是彼此微弱但真實的呼吸，彷彿每口菸都是一次默契的締結，瞬間把陌生人變成盟友。煙霧讓彼此放鬆，是無聲的men’s talk，是互換信任與祕密的伊始。

記得在台北做貿易時，提拔我的公司經理，買下羅斯福路二段一棟大樓的地下室，要求我在那裡再開一家公司。

一個上班日午后，將整個公司的管線、電話、OA都建置的差不多時，竟然被一堆幫派人士包圍。原來這個地下室有產權的問題，但經理卻沒事先告知，只是給我一個電話號碼，告訴我，有人找麻煩的時候，就打這支電話。

打過去，原來是父親在警界的高層朋友──精打細算的經理，知道我的利用價值。

打完電話，等待過程，度秒如年，非常害怕自己受到攻擊。除了強忍恐懼，假裝冷靜，還展現誠意，表示已打電話在解決，還拿出自己所有的香菸，為在場每一位人士點燃，那一刻，如同徐訏小說《鬼戀》裡的情節──點菸，是一個主動的、施與的行為，建立了一種單向的、由點菸者主導的聯繫，火光短暫照亮神祕，也突顯周圍的黑暗，以及內心不可觸及的深淵。

我知道，在這一根香菸燃燒的時間裡，自己應該是安全的。就在帶頭的老大抽完菸，丟在地上踩熄時，兩個警網在蜂鳴聲中抵達，兩輛警車下來八個全副武裝警察，將他們全部帶走。

一根菸的時間，化解了風暴；一根菸的時間，也可能致命。

朋友告訴我，他在外島當兵，老兵的告誡：在黑暗中，那一點微紅的菸火，就是敵人的瞄準標的。那火光暴露位置，是致命的誘惑，敵人的狙擊手，只要辨識到那微弱的火光，就能精准地掠過黑暗，一槍斃命。他說，一口菸在戰場上，可能是生命的最後一口氣息。

他的父親是一個抽了一輩子菸的老菸槍。直到晚年，被診斷出肺癌，才試圖戒菸。但臨終前，他唯一的願望，是兒子為他點燃最後一根。當那根菸點燃，像梵谷〈含著香菸的骸骨〉的畫作，骷髏的牙齒咬著一根燃燒中的香菸，香菸成為畫中唯一明顯帶有「活力」感的細節：菸蒂微紅，冒出淡淡煙霧，既是對死亡的直白提醒，也有一種荒誕感，戒不了菸的梵谷，用「自嘲式自畫像」的冷酷、空洞，加上一根香菸，好像在說「我在死亡前，還想做些讓自己快樂的事」。是的，朋友的父親慢慢地吸、吐、再吸，直到灰燼散落。他的最後呼吸，如同那位俄軍傷兵，在煙霧中，得到人生最後的慰藉。

其實，對於高中時的死黨，我也只冀求一根菸的時間。

那位死黨，多年來，定期聚會，一起回味高中荒唐的過往。但這幾年，他對見一面興趣缺缺，總說「太忙了」。最近看到他事業愈做愈好，時常在臉書Po文，表示演講滿場，開課瞬間額滿。看到他被粉絲簇擁，春風得意的照片，很為他高興。知道他常到台中分享，詢問是否可留一點空檔，喝杯咖啡；或是，一根菸的時間，見個面。但是三年了，總是緣慳一面。

或許，當初高中時一起躲在廁所裡，偷偷摸摸拿出長壽菸和打火機，讓每一口吐出的煙圈，圈住彼此的記憶，對他而言，已是不可考的前世。又或許，友誼就像那根菸一樣，剛點燃時，有熱、有火、有迷幻，但總有熄滅的一刻。

那一刻，就讓我們在青春回憶的煙霧中，揮手告別，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