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家豪
夜色才落進山谷,我就在客棧的木屋廳聽阿江說起這趟「自然田」的規矩。第一件事不是拿鋤頭,而是回答三個問題──我是誰?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看似小學題庫,卻讓我啞口無言。當時的我,只能報上姓名與住址,對「去向」支支吾吾,像一株沒找到陽光的苗。
翌晨五點,薄霧與鳥聲叫醒整座南澳。我跟著夥伴下田,第一堂課叫「疏田」。在蘿蔔田裡,我們不是清場,而是留下雜草的一半──讓它們護土、養分回流;再拔掉長得過密的蘿蔔,保留「兩株一指節、兩對一掌心」的間距。輪到我時,一撮嫩苗在指尖顫抖:留哪一株?棄哪一株?遲疑讓我進度最慢。
我抬頭歇氣,只見層層青嶺在雲霧間堆疊,像一幅未加框的水墨。視線被山拉遠,胸腔也被拉寬。再俯身,那些蘿蔔不再只是農事,而是我心裡擁擠的渴望──若不捨棄,誰都長不大。我終於一口氣拔下多餘的苗,放進竹簍。它們沒有被浪費:回到廚房醃漬成菜,或混雜雜草覆回田裡,成了下一輪生命的肥料。原來,取捨也是一種滋養。
午餐時分,柴火上鍋蓋掀開,水氣裹著薑味漫進屋裡。我們圍坐粗長木桌,沒人多說話,因為菜太好吃──蘿蔔葉炒蛋、九層塔拌地瓜、味噌蘿蔔湯。盤子見底的一刻,像在為大地鼓掌:一粒種子、一口汗水,終能換成飽足的靜默。
餐後收拾,桌面又潔淨如新,彷彿提醒我們:每頓都是新的開始。
南澳山海之間,來自四面八方的人聚成一張流動的地圖:有人騎腳踏車來打工換宿,說要用三十歲整年丈量台灣;有人大學還沒畢業就揹著背包闖天下,決定先旅行後思考未來;有人想開店,賣自己烘焙的麵包。我在他們的笑聲裡,第一次覺得荒誕與夢想並非反義詞。
農田外的山路偶爾傳來摩托車轟鳴。泰雅族大哥邊唱歌邊揮手:「胡蘿蔔好吃嗎?」聲音隨風疾駛而去,留下整田人的大笑。那笑聲乾淨、響亮,像童年午後的河水。此刻我明白,「光熱」不只來自太陽,也來自人心──來自一聲加油、一段共食的沉默、一場對未來毫無保留的想像。
六天很快過去。最後一晚,阿江請我們再回答那三個問題。我舉手說:
我是林家豪,一株從台灣平原移栽到山谷的蘿蔔苗;
我從都市的忙亂來,帶著滿心雜草;
我要把心帶往世界各個角落去,但會記得──任何遠方,都得先在腳下鬆土、疏苗、灌溉。
說完,我聽見自己語氣像山風那樣篤定。原來,答案一直埋在泥土裡,只待一場汗水、一串笑聲,把它翻出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