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人筆下,夜鷺成了「天涯淪落人」的知己。圖/陳煌
文/陳煌
從前台灣夜晚的河岸邊,常傳來一陣沙啞的鳥鳴,像是老人咳嗽般的聲音。這種被稱為「灰鷺」或「暗光鳥」的夜鷺,其叫聲總讓當地人皺起眉頭。
清朝乾隆年間,巡台御史范咸主修的《重修台灣府志‧物產》(一七四七)就寫道:「灰鷺棲水涯,夜鳴如老嫗咳,土人惡其聲。」話說得很直白:夜鷺晚上吵得讓人睡不著覺,大家都討厭牠。
但有趣的是,同樣是這種惹人厭的叫聲,在文人耳中卻有了另一種感受。
道光年間,彰化詩人陳肇興在《陶村詩稿》(一八六二)裡寫道:「淺水灘頭立灰鷺,月照孤影一釣翁。」月光下,夜鷺靜靜站在水邊,影子拉得長長的,像個孤獨的釣魚老人。這位從漳州來到台灣的讀書人,看著夜鷺的身影,想到的或許是自己離鄉背井的寂寞吧!
淡水文人黃敬在《觀海集》(一八七五)中寫得更直白:「灰鷺夜啼蘆荻岸,似嘆生涯不如鷗。」海鷗能自由翱翔,夜鷺卻只能困在沼澤。這哪裡是在寫夜鷺?分明是在說那些懷才不遇的讀書人啊!
夜鷺就這樣在台灣的文學裡活出了兩種生命:在方志裡,牠是吵鬧的「討厭鬼」;但在詩人筆下,牠卻成了「天涯淪落人」的知己。
不過,夜鷺最讓台灣漁民頭痛的還是牠們的排泄物。
嘉慶年間,時任台灣縣知縣薛志亮主修的《續修台灣縣志‧物產‧羽屬》(一八○七)中記載:「灰鷺糞白,汙人衣,漁者惡之,見其群聚輒避。」由此可見,漁民會刻意避開夜鷺聚集的地方。
然而,文人總有把醜陋變美好的本事。
光緒年間,新竹詩人鄭用錫在《北郭園詩鈔》(一八九八)中寫道:「蘆花點雪非真雪,卻是灰鷺夜眠痕。」他把夜鷺的糞便,說成是「夜眠痕」──夜晚休息時不小心留下的痕跡,這種「化俗為雅」的功夫,正是文人最擅長的。
台南文人許南英在《窺園留草》(一八九五)中,更把夜鷺的叫聲寫成了離愁:「暗光鳥啼月落時,似訴離家萬里悲。」同樣的聲音,在百姓耳中是噪音,但在詩人耳中卻成了思鄉的旋律。
不過,當漢人雅士忙著在詩裡傷春悲秋時,台灣原住民對夜鷺卻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乾隆年間,巡台御史黃叔璥在《台海使槎錄》(一七三六)中記錄了平埔族孩子的一句話:「灰羽鳥夜啼,不可指之,指則腹痛。」文中雖然沒有明說是夜鷺,但「灰羽」、「夜啼」的特徵,實在太像夜鷺了。
這短短一句話,也蘊藏著原住民的智慧:夜間活動的鳥常被認為有靈性,禁止用手指牠,可能是怕打擾神聖的生物,而「腹痛」的懲罰,則暗示著對自然的敬畏。比起漢人把夜鷺當作抒情的工具,原住民更看重牠與靈界的連結。
對漁民來說,夜鷺是麻煩製造者;對文人來說,牠是孤獨的象徵;對原住民來說,牠又是靈性的存在。這樣多重的身分,讓夜鷺成為最特別的台灣鳥類之一。牠不像孔雀那樣華麗,也不像老鷹那樣威武,但正是這種與日常共存的平凡特質,讓牠在文學裡活出了獨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