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Pexels
文/如風
二○○五年春末,我們一家人在四分子的桐花小徑散步。風輕花落,桐花鋪地如雪,恍若人間四月天。涼亭下,我削好蘋果遞給媽媽,卻見蘋果片在她指尖悄然滑落,無聲墜地。那一刻,或許已悄悄埋下日後的伏筆。當時我並未多想,只以為她略顯疲憊,或是一時心神不定。沒想到,數月後,真相緩緩浮現。
那是一場緩慢卻沉靜的風暴,無聲無息地吞噬她的自主、她的笑語,甚至她對至親的熟悉。媽媽的手開始微微顫抖,肢體日漸僵硬。她的步伐由輕盈轉為遲緩,雙腳彷彿纏著無形的繩索,只能碎步而行。過去在市場裡俐落穿梭的模樣,漸成追憶,連站穩腳步都變得艱難。
醫師的診斷「巴金森氏症」,如一顆石子投入心湖,泛起沉痛漣漪。我無法只是靜靜旁觀。翻遍書籍、查遍資料,終於明白,除了藥物控制,運動與陪伴同樣能為她打開另一扇窗。於是我們決定邀她「走出去」,不僅是踏出家門,更是重新走進她仍握得住的時光。
每逢周末,我們載著她往郊外出走,尋訪那一條條平坦易行的山徑。她起初總不願下車,我們便耐心勸說:「下來吹吹風吧,坐一會兒也好。」摺疊椅成了她的後盾,她才終於小心翼翼踏出車門,將腳印留在鋪設完好的步道上。我總溫聲鼓勵:「你只管往前,我們隨時為你撐起休息的椅子。」在一次次這樣溫柔的陪伴中,她找回了起步的勇氣,也漸漸築起了與病共存的信心。
那段時光裡,爸爸始終如影隨形。他從不催促,也不多言,像一株靜默的老樹,始終守在她身後。她若疲倦坐下看雲,他便蹲身替她擦汗、遞水、整理衣角。雨天,他撐傘緊緊護在她身側;夏日,他將傘化作扇,輕輕搧風。他用行動守候,用沉默說愛,無論她走得多慢,他始終不曾走遠。
隨著日復一日的陪伴與堅持,媽媽逐漸重拾體力與自信。她開始穩穩行走,甚至重現當年市集中輕盈敏捷的身影。最讓人欣喜的日子,是她每日能走上七、八公里,還領頭快步前行,轉頭笑著對我說:「你這個年輕人怎麼這麼不耐走?」她的笑聲在山林中迴盪,如晨光透過樹葉,澄澈而明亮。
然而,人生無常如風。新冠疫情悄然蔓延,寒流突至的初冬清晨,爸爸因腦溢血驟然離世。媽媽彷彿一夕之間失根枯萎,步履再次搖晃,目光也漸漸失了焦距。但這一次,換我們成了她的影子。
兄妹之間無須多言,我們默默接過爸爸留下的接力棒,繼續守護她每日的散步時光。我們仍舊陪她走過那條熟悉的街道、那些曾有父親身影相伴的小徑。一步步走著,彷彿走在過去的回憶裡,也走向溫柔的未來。
這條路,是巴金森奪不走的記憶,是在歲月與失落中開出的一朵希望之花。媽媽在陪伴中找回尊嚴,在挫敗中重新拾回被尊重的感覺。她用自己的一生教會我們:即使身體背叛了意志,愛,仍能翻山越嶺;即使記憶漸漸模糊,一顆陪伴的心,仍舊熠熠生光。
這不只是她與病共舞的故事,更是一條以愛為名的「希望之路」。我們會一直走下去,就像當年她牽著我們學步般不放手,也像她從未放棄過我們一般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