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佩瑜
生於福建漳浦的父親,兒時如何唐山過台灣的故事,我從小聽到大。據說他和雙胞胎兄長,是被放在扁擔的前後籃子裡挑著渡海而來的。
兒時的我,腦海中浮現出圖畫書中牛郎把兒女一前一後放在籮筐裡,用扁擔挑著尋找織女的畫面。當時,挑擔子的人,不是我的祖父,而是父親的舅舅,我的舅公。前些時日與父親聊到當年的艱苦,他不經意補充的一些細節,完整了故事的全貌。
父親來台時間約莫在民國三十七年前後,原本舅公單純計畫把妹妹和外甥送來與先至高雄經商的妹夫(我的祖父)團聚,便返回家鄉。殊不知祖父竟已在台另組家庭,對原配不聞不問;無奈之下,舅公只好趕緊簡單搭建茅草屋讓妹妹一家暫行棲身。
不料這一番耽擱,時局大變,家回不去了,只能在附近另覓住處,簡單做個小買賣度日。沒想到海峽兩岸一隔絕便近四十年,在家鄉有妻兒相伴的日子已成鏡花水月。
時日一長,舅公認命了,想找個當地女子作伴,安定下來。沒想到,此女虛情假意、心術不正,某日把舅公好不容易積攢下的一點積蓄,搜刮一空,從此不見蹤影。
舅公自己生計都成問題,已經無暇顧及妹妹一家。原就體弱多病的祖母,由於水土不服開始生病,沒錢治療,小病拖成大病,最終不幸離世。父親與雙胞胎哥哥僅靠著年長十歲的大哥勉力扶養,但大伯也只是個青少年哪!眼看生活就要面臨絕境,遠在台北的叔公終於聽聞此事,把稚子們接去同住照顧。由於當時交通不便,物資匱乏,叔公家也沒電話,父親與舅公從此失去聯絡十多年。
到了服役年齡,父親剛好被分配到高雄岡山受訓,待放假日時,便憑著模糊的兒時印象回到舊居地,找到了仍是孓然一身,辛苦過日子的舅公。兩人相見,十幾年的心酸湧上,未語淚先流,而這也是最後一面。
幾年後,舅公過世的消息傳來,父親赴高雄奔喪,以子之名守靈;兩岸開放後,父親捧著舅公骨灰回鄉,舅婆泣不成聲地伸出顫抖的手接下。離別少年郎,再見骨灰罈。
舅公因妹妹一家犧牲了自己的一生,但我相信他當年啟程時義無反顧的愛與責任,一直都沒有動搖,只是造化弄人,成了時代悲劇下的微塵眾。對父親而言,舅舅的恩情大過天,身為後人的我們,對他也永懷敬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