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佩瑜

離峰的捷運，空蕩的車廂，乘客寥寥無幾。

由於這節車廂的座椅配置為傳統通勤電車一字型的兩側對座排列，而不是「非」字形排列方式；因此一抬眼便可以清楚觀察到對面乘客的舉動。

正對面坐著兩個男人，看來素昧平生，一路靜默無語。突然，年紀較長的那位阿伯彎下腰，用手上的文件從地上盛起一個東西。

定睛一看，是隻毛毛蟲。

他身旁的大叔不免開口關心了起來。

阿伯答道：「如果不把牠盛起來，很容易被人踩死哪！」他流露出既憐惜又擔心的表情。「不曉得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然而憂慮頃刻從他臉上隱去，取而代之以暖陽般的笑容。「我想把牠放回樹上。」他看著小生命，眼神逐漸迷濛，視線彷彿投射在一幅未來的畫面上。「牠會結繭，然後破繭而出，最後變成一隻美麗的蝴蝶。」

像是契訶夫筆下的人物，阿伯看似和人對話，實則在進行一段詩意的獨白；此刻，周遭一切瞬間寧靜，猶如有聚光燈打在阿伯身上，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阿伯大約每隔半分鐘就要轉動手上的文件，以防爬動不停的毛毛蟲再度掉落。從旁人的眼光來看，這是件頗為麻煩的差事。何況聽他聊到，還要十幾分鐘才下車。

隨著時間流逝，阿伯臉上的笑容絲亳未減。他慈愛地注視著毛毛蟲，宛若欣賞一件上帝傑作，還不時向大叔力薦此作品，像一位藝術鑑賞家。「你看，牠爬來爬去的樣子是不是好可愛？」

可能發自內心的悸動讓他難以停止讚頌生命；可能盯著出神的恍惚，讓他不自覺喃喃自語起來。

「會變成漂亮的蝴蝶喔！」阿伯反覆說著，「趕快把牠放到樹上吃葉子，就會長大、結繭、變蝴蝶了。」如同懷抱雛子，細語著殷殷期盼。

此景讓我心中不斷湧起陣陣暖意，如漣漪般從心臟漾開到四肢百骸。

觸動人心的，在於眼前的阿伯不但擁有長者的敦厚、對生靈萬物的尊重與仁愛；滄桑眉宇間，竟仍保有孺子對世界單純、光明的嚮往。當下，動情地想不顧自己的目的地，毅然加入護送毛毛蟲的行列，做個替唐僧披荊斬棘的孫行者。

阿伯到站了，終究按捺住衝動、維持旁觀者身分的我，看著他步出車廂。車門打開那刻，一道耀眼的陽光射入，阿伯的背影不再佝僂蹣跚，竟似一隻振翅待發的斑斕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