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碧蓮
我的父親林金和,生於日據時代(民國十三年),是祖父林火土的次子。
先祖世代務農,到父親這一代仍是佃農身分,民國三十八年政府實施耕者有其田土改政策,才漸漸擁有自己的土地。祖父克勤克儉帶領著父親兄弟們胼手胝足、腳踏實地,一步一腳印地共同建立十四張的林氏家族。
父親公學校(國小)畢業後,家中無力支付他升學,十幾歲就開始從事莊稼工作。那個時代沒有化學肥料,農村人口又少,天然肥料缺乏,父親常常要拉著堆肥車,來回走一、兩個小時到最熱鬧的新店市街,挨家挨戶付錢收集水肥。遠房的表叔曾說,處理完後,糞坑周邊會有潑灑出來的穢物,父親都會用稻草擦拭乾淨,以免給人添麻煩。住戶滿意的會給父親小費,父親回家後,就把收到的小費一文不少地交給祖父。
堆肥車走過人多的地方,常常會被路人嫌kusai(日文音),意思是好臭!當時四嬸在七張圳溝邊洗煤炭貼補家用,每每看到父親吃力的拉車上鐵道邊的斜坡,就會跑過去幫父親推一把。父親會開玩笑的說:「人家說我kusai,你的名字叫阿菜,音很像耶!」兩人就會大笑開來。
父親的個性耿直、樂觀、條理井然,即便辛苦的勞動也不會怨聲載道、亂發脾氣;他常跟我們說:做事要有計畫性,連作田也不例外。他總是默默的付出,腦海中還不停的想著如何讓辛苦的農事,創造出更多的經濟效益。台灣還在接受美援的時代,美國除了實質上的物資援助,各種技術合作與開發亦廣泛進行;政府便鼓勵農民種植經濟作物,以期能自力自助走出外援的困境,父親即在那時爭取到機會,赴彰化二林參加柑橘栽培訓練,學習運用接枝的技術,將柑橘苗種大量栽植、大量生產。
聽父親說,當時一棵柑橘樹可以賣三塊錢,賣三棵樹的錢就可以買一坪農地。那些年除了種植水稻、蔬菜以外,柑橘樹的銷售才是真正改善家中經濟的主力。父子兩代也因此成立了「大豐農園」,幫助政府推廣無籽桶柑,是當時台北縣政府指定的示範農園。
祖父點收著兒子們團結努力的成果,欣慰的說:這些錢都是你們年輕一輩賺來的。於是沉著、遠慮的祖父便用大家賺來的錢開始買地,一塊又一塊的買。
父親常說:土地是人的根本,祖父幫兒子們存了可以安心生活的本,還培養四叔唸到高中,讓他學得一技之長,並開了一家電器行,後來創建台裕電業公司。
順應時代趨勢,我們林家掌握了社會動脈,從此由農業漸漸轉型到以工業為主軸的家族企業。但大伯、父親和三叔仍然守著祖父延續下來的農地耕作。由於農田灌溉的水利資源分配對農民的影響很大,需要有人協調、照料和管理,熱心公益、與人為善的父親,遂被推任為農田水利會班長,歷經小組長、委員及綠化基金會董事,前後長達四十六年。
記憶中,每到插秧後秧苗急需補充水分時,鄉親們需要排序從溝圳中放水入自己的耕地;父親有時會讓別人先用,這時伯、叔們會抗議,父親總是說:我自己是小組長,別人來要求,總要先給人方便吧!母親就時常說你爸爸都是先想到別人,才會考慮自己。
父親在水利會擔任委員後,經常有機會到國內外與同業交流、考察;在他古稀之年以後的生活中,更顯得充實而有成就感。父親特別感念水利會提供給會員子女的獎學金制度,每當家族的孫輩們學業成績達到申請標準時,對父親而言又是另一種成就與安慰。
台灣的傳統產業在上世紀八○年代後期,因為競爭力的問題,不得不移轉到中國大陸時,大哥明宗便單槍匹馬的遠赴天津,展開人生第二輪的衝刺;一九九七年,二哥永南也跨越海峽將事業移至上海。
父親的內心有鼓勵更有不捨,誰不希望年老時兒女能隨侍在側,承歡膝下?但兩位兄長全力以赴、事業有成,他們的成就撫慰了父親的寂寞。他和母親總是捨不得讓兒女掛念,常跟我們說:我們倆老健康的很,你們不要擔心!
父親的身體的確硬朗,但生命卻是如此無常啊!父親於民國97年6月20日參加水利會的會議,返家後於傍晚沐浴時突然離開我們。雖然沒有太多痛苦,就走過人生最後的一道關卡,也算是一種福分;然而,我們卻是萬般不捨珥珥
為了讓父親的遺愛留存世間,母親與家人將所有親朋好友的奠儀化為大愛,訂購一部救護車「金和號」捐贈予新店市,為父親八十五歲的人生畫上圓滿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