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家瑩

儘管稿債如山，今天整個早上卻渾渾噩噩，一點寫稿的心情也沒有。因為一早就收到通知，珍走了。雖然我們一直擔心這天遲早要來，卻沒有想到，竟來得這麼快。一面傷心不捨，一面也慶幸，六月她來台時曾經全程陪伴。

記者生涯數十年，從採訪對象變成朋友的例子很多，她卻是最為特別的一位。珍古德從一九九六年首次訪台至今，曾經十九次訪台。在這十九次當中，我曾全程採訪或陪伴就有十八次，唯一缺席的一次是一九九六年她首次來台，當時我獲民生報獎助，赴英國進修一年。

還記得一九九七年剛從英國回報社上班，第一次接到的採訪任務，就是新聞局為珍古德在圓山飯店辦的記者會。

一到現場，二十幾台攝影機一字排開，偌大的會場座無虛席，好大的排場！當時我已跑了生態保育新聞近十年，那十年間，台灣保育界風起雲湧，農委會通過野生動物保育法、林務局禁止砍伐天然林，國際保育人士一波波來台，從控訴犀牛角非法交易的綠色和平組織，到訴求保護紅毛猩猩的高蒂卡絲、翡馬克，我幾乎每役必與，採訪的國際保育人士可多了，因此對這位珍古德女士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尤其看這排場，心想，這應該又是一次政府想美化國際保育形象的作秀。

沒想到，接下來報社長官指示全程採訪，逼得我從隔天起，每天跟著珍到處跑。第一場聽她對北一女學生的演講，我就被震撼住了。緊接著無距離跟拍，更讓我看到她真誠直率、毫無做作的一面。要知道那年頭，表裡如一的公眾人物真的太少見了，很多人場面上一套，私底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這種人，身為記者的我可見多了！但她，毫無保留地通過了我火眼金睛的檢驗。就這樣，每天寫出一篇篇從旁觀察的報導，報社也很給力，每天上頭條（當時的媒體也只有《民生報》可以給出這樣的版面）。

此後她來台訪問，基本上就成為我每年十至十一月的例行任務。後來我擔任珍古德協會理監事，更陪伴她出入無數場合，看見更多她少為人知，睿智、堅毅、童真、無私的面向。她的溫暖，讓我憤世嫉俗的天性開始懂得收歛，她給的希望，讓我冷漠的心仍保有一絲火苗。

翻找與她的合照，十八次的貼身採訪，那麼多天的朝夕相處，結果只找到一張。為什麼？因為她所到之處，永遠都有一大堆人排隊等著合照、請她簽名，多年來，不管身為媒體記者或陪同的工作人員，我都不好意思占用那一點點時間。今年六月她在疫情後首度來台，闊別七年，我全程陪同，拍了無數張她和別人的合照，卻沒有我和她的。她明明有邀我跟她合照，我卻因為害羞而婉拒了。

在我的硬碟中，歷年來記錄她來訪行程的照片可能有數千張，甚至上萬張，從我的觀察，珍古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世界各地奔走，生活中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旅程中。

在輾轉各國的旅程中，除演講、出席記者會、來者不拒的合照之外，每天一定要做的事情有幾件：

一、一有空檔，就不停為書、海報簽名，或是寫感謝卡片，就算占用休息時間也不間斷，因為她知道，這個簽名對收到的人有多重要。她的簽名絕不馬虎，除了盡可能簽上要求者的名字之外，還會奉上勵志的詞句。

二、簡單飲食，她從很年輕就開始吃素，近年來更已奉行Vegan。我曾問她為何要吃素﹖沒有什麼大道理，她不願見到人類受苦，同樣的，也不願見到動物受苦。

三、喝一杯威士忌，但不講究名牌，最常看她喝的是黑牌Jonnie Walker。對她來說，這是成長於二戰後期的她，對英國家鄉的一點小小回憶。

珍古德最喜歡跟小朋友、年輕人在一起，這也是她創立「國際根與芽組織」的原因。她認為大人已無可改變，而像根和芽一般的小朋友和年輕人，才是改變世界的關鍵。她自己也從來沒有失去童心，尤其是當她有機會接觸大自然或是看到大自然美景時，她好像又變回那個英國南部鄉下的小女孩，忍不住觸摸大樹、戴上小花、閉上眼睛感受微風、拿起手機拍下夕陽。

未來的世界已經沒有珍古德了，不知道這些樹、這些花、這土地、這夕陽會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同，但我會，對我來說，這世界已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