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瀟君
好友眉眼飛舞地跟我說,院裡那株百香果今年終於花繁果滿。那是她母親走前和她合種的藤,一人一鏟,一芽一剪,太陽底下汗如雨下,她一支一支幫百香果磨粉嫁接,像是在修一門微小的莊嫁課。「開花了!果子也長了好多顆!」訊息裡是滿版的歡喜。
我算好時間提著三個大塑膠袋到加州鑽石吧(Diamond Bar)準備去採鮮,欣喜不勞而獲的甜果最是人間好滋味。誰知走進院子,一怔,眼前鐵牆上攀爬的百香果藤一片枯黃,有些枝幹乾得像斷裂的舊箋,原本圓潤飽滿的果子如今皺縮得像個小老頭,只還剩幾片葉子在殘喘。
怎麼會這樣?
好友撓撓頭:「鄰居家修剪花枝,把過鐵牆的百香果枝葉都剪掉了,枝根斷裂的百香果,怎麼存活呢?」
我拉著她直奔門口,既心疼她在烈陽下的汗水,也心疼她那分對母親的記憶,「走,去討個公道!」
她慢悠悠地拉住我:「算了,都兩三個星期前的事了。等枝葉完全乾枯,我就全拔了。先來喝茶吧。」
我盯著茶點,一點胃口都沒有:「你不氣嗎?怎麼可以算了?」
她替我倒了杯茶,夾了一塊鹹蛋餅往我嘴裡塞:「不要讓這種事壞了我們相聚的興致。」
我氣她懦弱,忍不住罵:「你就是鄉愿,老好人,為虎作倀還當作仁慈。」
熬不住我的得理不饒人,好友拉著我跟她一起撿百香果的枯枝,一邊問:「你覺得,是鄰居故意叫園丁剪我的枝葉嗎?」
「當然不是啊,但是他們做錯的事,就應該負責任!」
「你覺得他們有本事能讓這些百香果長回來嗎?」
我搖頭。
「那我叫他們賠幾百塊有意義嗎?」
我靜下心想想看,真的沒什麼意思。
「要他們開除那園丁?」想想看,這麼努力工作的園丁,好像也不該怪他。
她轉過頭來笑我,「既然無法補救,賠償也無從談起,去爭這場氣有什麼意義?」
還正在思考朋友的怪論,聽到斜坡下鄰家孩童嘻嘻哈哈的笑聲,我望下去,游泳池裡大人小孩玩成一團,水聲與歡笑此起彼落,彷彿世界沒有過遺憾。
我瞪著那熱鬧:「他們剪光了你的百香果,倒開心得很。」
「老實說,每次聽到他們這樣熱鬧,我還真慶幸自己沒有一時忍不住去找他們吵。」
我轉頭看她,她語氣比平常還溫柔:「我自己也掙扎很久,最後決定放下,但是那天一聽到他們游泳池嘻鬧聲,我突然明白,我多麼幸運。」
「如果那時候去吵一架,百香果已經沒有了,鄰里和氣也沒了,以後每次他們歡笑,我是不是就要板著一張臉自苦?幸好我忍了。現在,我還能一邊剪枯枝,一邊聽他們玩水的笑鬧,知道自己只是失去一棵茂盛的果樹。否則,除了百香果,還失了鄰里之間的和睦,還找來無數的怒氣,值得嗎?」
她回身,繼續剪著那些枝條,陽光灑在她背上,竟透出一種釋然的光暈。
我忽然懂了,難怪老友年過古稀,卻總是活蹦亂跳、笑語連連。她的力氣,從不浪費在不該爭的地方。世間多的是該罵必罵的人,也多的是該放就放的人。她選擇做後者,一個懂得如何讓心裡騰出空間,栽種另一顆果樹的人。
原來,不是每一株枯藤都要責怪,不是每一次損失都要追償。有些果,不結也有香;有些氣,不發也有節。
百香果未熟,枯枝殘葉卻教我更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