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博
我們猶豫了一下,終究點頭。就這樣,葵花的熱烈被丁香的幽靜取代。一切熱鬧過後,終歸要回到靜謐中。或許就像人生,終有一天,要從張揚轉入內斂,從仰望變為回望。
今夏的丁香開得格外繁茂,香得沉醉。它站立在我書房的正對面,靜靜地開成一樹紫煙,彷彿在沉默中傾訴千言萬語。它的花朵細小、葉片單薄、形狀如釘,但十分懂得抱團取暖、相扶簇擁。似乎這樣一來,就增添了與其他花卉媲美的勇氣。
那是六年前種的樹苗,彼時大約三十公分高,細細一枝,弱不禁風。種下時正是金秋,微雨剛停,花匠戴著沾滿泥點的手套,把它輕輕扶正,種在庭前最向陽的位置。我站在一旁,只覺它微微顫抖,如同一個新搬來的客人,既羞澀又期待。
三年後,它已高過一米,亭亭玉立,綠葉濃密而有光澤。也在那年開始吐蕊,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我推開窗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撲面而來,如從古畫中飄出的香篆。沒過幾天,它開花了,一串串細碎的淡紫色,藏在綠葉深處。一陣風吹過,整棵樹像在輕輕頷首,花朵也羞答答地探出頭來,彷彿一位初次出閣的姑娘,心懷羞怯又掩不住喜悅。
如今它已高過一人,枝繁葉茂,花開如海。這是它連續第三年綻放,愈來愈自信。每日開窗,馥郁芬芳,那是一種不張揚的香,清遠、幽雅,略帶一點澀意,如同回憶中的往事,最初不甚在意,時間久了,卻愈發牽扯人心。
丁香不止是庭院中的花,更是文學的意象,是詩人心中最敏感的一縷柔情。「丁香體柔弱,亂結枝猶墊。細葉帶浮毛,疏花披素豔。深栽小齋後,庶近幽人占。晚墮蘭麝中,休懷粉身念。」這首〈江頭五詠·丁香〉是杜甫晚年在成都所作,觀察入微、描寫細膩,高度讚美了丁香的倩麗幽香、聖潔高雅。
〈代贈〉是晚唐詩人李商隱的代表作之一:「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中鉤。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丁香的花蕾又叫作丁香結,詩人用未展開的芭蕉和丁香結表達對於伊人的思念,把情人之間的哀怨表達得淋漓盡致,因此後世也將丁香結作為憂愁思念的象徵。
最令人銘心刻骨的,當屬詩人戴望舒在〈雨巷〉中寫下的千古絕唱:「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那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憂鬱的一朵丁香,從此,丁香被賦予了某種恆久的情感密碼,成了哀愁的代名詞,也成了詩人的情人。
由此可見,自古以來丁香已成為美麗、高潔、哀傷三位一體的象徵。而我窗前的丁香,雖香不悲,也無愁緒。它明豔自在,彷彿並不知曉古人賦予它的種種象徵,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盛開。
其實,在種丁香之前,這塊土地上種的是葵花。
那是二○一六年的一個五月天,岳母照例來我們家度周末,她興沖沖地拿出一小包葵花種子,說是從鄰居那裡要來的。岳母似乎看出我們為種植犯難,揮揮手說親自來種。一聲號令之下,我去前院的花槽鬆土,她們母女播種、覆土,三下五除二就完工了。其實岳母也沒種過葵花,只是參照以往種植其他花卉的經歷,頂多能從鄰居那兒得到些間接的經驗罷了。
春風吹拂,夏雨滋潤,葵花愈長愈高,兩個多月後,它真的盛開了。它的葉子像一把把大扇子,綠油油的;頭頂上長出了綠色花盤,花盤一天天長大,像個小輪子,黃黃的花瓣圍著花盤,遠看似金黃色的小太陽,近看像娃娃的臉龐。由於種子的品種不一樣,開出來的花的形狀和顏色也不盡相同,花型有單瓣的、有重瓣的,甚至還有三瓣的,有單花的,有多花的,花色則是各種各樣的黃,它們似乎每天都在微笑著面對太陽,永遠保持積極向上的姿態,難怪司馬光留有「唯有葵花向日傾」的名句。
此時岳母再三叮囑我們,葵花看似粗壯,其實脆弱,千萬不要弄斷它的枝葉,尤其是下部,那裡吸收水分和營養。一旦折斷,這棵葵花的抗旱及抗病能力便會大打折扣,收穫時要麼結籽不飽滿,要麼不成熟,或者被病蟲侵蝕,顆粒無收。
通常葵花的花期只有兩三周,有稍縱即逝之感。好在我們家的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如同前線浴血奮戰的鬥士,倒下一批,又有新的一批冒出來,花期長達兩個多月。到了深秋,岳母會用小塑膠袋包上成熟的花朵,留下自然落地的種子,等到下一年再用。
那些年,孩子們常常在花叢間追逐、嬉戲,整個夏天都鍍上了一層明媚的金色。每當兩百多株葵花熱烈綻放時,令各種膚色的路人佇足觀賞,不停拍照,也成了方圓三公里獨一無二的風景,這美景連續保持了四個年頭。
然而,葵花的熱鬧也引來了麻煩。松鼠家族發現了這片金黃的樂土,便悄悄搬來落戶。它們白天偷吃葵花種子,夜裡則在我們屋頂的太陽能板夾層中作息。每到半夜,總有「沙沙」之聲從屋頂傳來,或跳躍,或奔跑,像一場無法預演的動物演奏會。每天淩晨三、四點,天還未亮,便聽到天花板上窸窸窣窣的動靜,有時還伴著打鬥聲,一夜好夢就這樣被攪碎了。
我們請太陽能板公司上門,加固鐵絲網。一周後,鐵絲網又被松鼠咬破,死灰復燃。那公司來了好幾次,最後也解決不了這個棘手問題。松鼠們如同大自然的幽靈,靈動、頑強,不肯妥協。人類終究鬥不過小動物的執拗,幾個月下來,我們認輸,只好忍痛砍了所有的葵花,花海就此謝幕。
花匠嘆息:「不如種丁香吧!不惹松鼠,又有香味。」
我們猶豫了一下,終究點頭。就這樣,葵花的熱烈被丁香的幽靜取代。一切熱鬧過後,終歸要回到靜謐中。或許就像人生,終有一天,要從張揚轉入內斂,從仰望變為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