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舒
天明,天黑、天明、天黑……
第四天,終於晴了,聽見天上直昇機來去好幾回。中午決定壯起膽子騎車下山。騎出不遠即有電桿倒在路中,前輪過去,後輪過不了,正好有鄰人經過,幫忙抬後輪。到山腳下,手機有了訊號,給好友們回訊報平安,友人們說把他們嚇壞了!
再往前騎到跨越北勢溪的大橋上,情勢愈發詭譎:橋兩旁停滿軍用大卡車,路上都是軍人,橋上飛沙走塵。往新烏路龜山閱覽室騎去,遠遠見到黑壓壓的人群。幾個穿制服的慈濟志工和警察在龜山國小巷口,問他們怎麼回事?說學校被淹沒了;路兩邊皆被軍警車輛、電視台轉播車占滿,走近閱覽室,門口掛起布條:「前進指揮所」!原來往烏來的路斷了。
跟發放物資的人要了一瓶水,走出閱覽室,幾十支麥克風和攝影機架設在小小停車場,化著濃妝的女記者在一旁準備著,來來去去的小兵一臉興奮;見幾個便衣警衛在人潮中,大約是大人物來了!一問果然是行政院長。
上山時,機車過不了倒臥的電線桿,只得停在一旁走回家。算算山路上電線桿大約倒了三分之二,大小坍方及倒木不計其數。到家後跟阿蓮姐報告山下情況,她說去了上面的花家、阿平家,都被土石掩埋了部分,幸好無人傷亡。
稍晚跟阿蓮姐再去上面探勘,順便移機車。快到花家時,路中有一塊被土石流沖下的巨石,直徑超過兩公尺!一大堆機車停在路邊,鄰居們有的開著小山貓清土石,有的剷土……,阿蓮姐一邊走一邊跟我說她心裡難過。
離我家最近的花家自廚房餐廳往外的部分全部被土石掩沒,之前果子狸住的地方、水池、幾隻狗狗的屋子……都毀了!從路面到他家廚房,隆起約一兩百公尺的土石坡,黑狗在斷垣土石間高高低低走著,像影片中的戰後廢墟,好不淒涼!
再往上,連著花家的是阿平父親的老屋,也是廚房被沖垮。老屋上面是阿平兄弟的連棟屋舍。和阿蓮姐進去問候,阿平太太在沖黃泥;八歲的兒子渾然不覺地在土堆中玩耍。路上見到阿平的父親,這九十歲老先生手背在身後,氣定神閒地走著,臉上無驚無憂,難怪大家稱之為智慧老人。跟老人爬上爬下進他屋內,問他有沒有食物?他說住山上的人,十天半個月也不怕沒吃的。一隻黃狗在他門前,問起名字,老人溫柔地看看狗,說叫「麵包」。還好麵包也沒事。
第五天,聽說架設了臨時基地台,手機可以通訊了,但沒電可充。阿蓮姐下山修車。夜裡星星出現了,聽見一隻青蛙在窗外嘓嘓叫,久違了的典型夏夜風情。
天明、天黑、天明、天黑……,瞳孔竟然習慣了黑夜的黑,於是知道黑夜並不黑,不持手電筒可在屋內走動!暗黑中,常想起瑜珈老師的一句話:「要學會怕!」要敬畏上天、敬畏不可知的力量。
第十天,陽光露臉,電來了!騎車往烏來的方向。邊騎邊看著大橋下洶湧泥黃的溪水、裸露的山壁、寸斷的山路、倒塌的巨木…不知為何竟流下淚來。
一向以來,我對於想望之事,就是跨出去,不計代價,人們稱之為勇氣的,其實只是我的愚膽。那幾夜的黑暗中,我決定了兩件事:一、為免友人擔心,往後若有強颱來襲,一定下山;二、寫下遺書,唯有積極面對死,才能從容安排生。
我學會了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