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慧如
得知消息時,距離黃志民老師往生的端午節已超過三個月。我想寫下記憶中和老師有關的片段,當作對老師的緬懷、對自己青春歲月的收藏。
我在政大中文系、中文研究所時期,修習黃志民老師的「俗文學概論」、「中國文學史」、「杜甫詩」。我的碩士論文指導教授正是黃老師。大二、大三,連續兩年,黃老師擔任我們班導師。當時的我,在中國古典文學流變、文學與現實的關係等課題上,受益於黃老師極多。
黃志民老師昂藏俊逸,帥到掉渣,傳聞是「政大的柯俊雄」。拿走鐘前的影帝來比擬黃老師,真證實了「人到中年以後要對自己的容貌負責」這句話。就算幾十年後的政大六十周年校慶祝賀影片裡,老師已「頭毛嘴鬚白」,但腰桿依舊挺拔,眼神清澈如昔,一字一句,仍然鏗鏘有力。
當年考研究所的科目中,我最偏好文學史。我能把厚重的中國文學史當作故事讀,很大原因歸於黃老師的講授。傳記樣態的文學史,在黃老師提綱挈領下,總能政簡訟清,讓人欣有所會。
黃老師備課充分,講起課來思路清晰,條理分明,語氣堅定,言之動聽。老師要求嚴格,又不繃著一張沒有表情或表情不變的面孔,上到緊鑼密鼓處,時出巧譬橫空解疲,引人入勝。老師形容盛唐氣象中的文學家:「他想要雲,唾手可得,甚至一揮手,雲就自己飄了過來。」說魏晉文人:「貧無立錐之地,還可能連錐都沒有。」老師「澤被四方」,妙語激起笑聲,一發即中。寵我們的時候,會講文學史的奇聞軼事來聽,也耐著性子讓我們追問:「後來呢?」直到無數的「後來呢」延宕授課進度,老師才一錘定音般的總結:「後來通通死掉啦。」
當了我們兩年的班導師,黃老師在教室以外的閒談問答間,經常和我們接觸,發揮人師之功,教外施化。無奈言者諄諄,聽者愣愣,有些話竟被我丟到腦子深處,多年後自己置身教學現場,它們才猛然竄出來,使我頓知老師的溫度和苦心。例如老師曾以中國文學史的著作為例,指稱某一名家的《中國文學史》思考不清又好發意見,「大舌閣興喋」(台語)。老師的簡評生動有力,命中要害,而且自在坦蕩,絲毫沒有鼓肺搖舌的費勁感,令人應接不暇,只能洗耳急追。
黃老師重視體能,認為中文系學生不可看起來像虛弱無力的廢咖。他自己勤練太極拳,導師課時也帶領全班打八段錦,幾十個學生在百年樓前數列排開,花拳繡腿,陣仗不小。有一次校慶,老師受命表演太極拳,我們吆喝著前往四維堂捧場。只見老師換上一襲白衣,腰間繫帶,丰采颯颯,隨著〈男兒當自強〉的音樂,酣暢淋漓,為政大壽。樂音方落,掌聲如雷,頓時民族大義的陽剛之聲彷彿摜破耳膜。
就是這樣的恩師,反而讓我從未有過依依惜別的心情。「音容宛在」這句成語,在黃志民老師身上活生生體現。深深感謝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