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鼠咪
父親將素描本輕擱於我枕畔那日,簷角白頭翁正啄碎木瓜樹梢最後一縷殘香。靛青封面的冊頁沉甸甸壓著時光,褪色鳥羽蜷伏紙隙,恍若他早已備妥這分無聲的邀約,要讓沉默的我以鉛痕為喙,啄開世界的殼。
防波堤上,黑鳶的迴旋在我筆尖凝成鉛灰螺紋。橡皮擦的嘆息總比畫筆更綿長,鹹澀海風掠走半截掙扎的翼影,卻在某個潮溼欲滴的午後,窺見畫紙邊緣浮出炭色漣漪──父親以拇指摩挲我僵直的飛羽,將生澀的折角暈染成風的皺摺。自那天起,寫生袋裡總偎著兩顆檸檬糖,一顆在我齒間迸裂酸澀;另一顆裹著米紙的甜,靜候偶然停佇的指溫。
當綠繡眼銜來櫻瓣織巢,我的調色盤開始窖藏破曉晨釀。父親拆下鏽蝕的舊紗窗,釘成一方鑲嵌光暈的畫框,任我攫取鳥影碎裂的琉璃。苦惱幼雛鵝黃色調時,他端來冷卻的薑黃粥,指尖蘸著琥珀湯汁在玻璃描摹光斑:「讓顏料學會呼吸,才能孵出活著的色澤。」後來〈哺育圖〉瑟縮於展場邊陲,美術老師卻驚見每叢絨羽皆藏著指甲刻鑿的氣孔,彷彿稍不留神,那些虛構的翅脈便要滲出真實的顫動。
暴雨突襲那日,騎樓滴水的簷牙懸滿避難的墨點。父親的傘骨悄然綻放於身後,墜落的水珠在畫紙拓印圓形時光。他自口袋拈出螢光貼紙,撕成星屑黏附溼漉漉的翅尖:「有些光要等烏雲熟透,才會滲出蜜來。」我將那隻雨淋淋的虛構麻雀裁成剪影,卻在翌日放晴時,撞見成群白腰雨燕正以虹膜為梭,將昨日留白處織成流動的綵緞。
候鳥南徙那日,父親領我踏入鋼鐵鯨骨的腹中。在龍骨峽谷與銹色斷崖之間,他指向斑文鳥跳躍的鐵架裂縫:「最堅硬的皺摺裡,往往蜷著待舒展的絨羽。」我跪坐在油汙漫漶的地面素描,終於讀懂他制服口袋裡蜷縮的色鉛筆:那些反覆蛻皮的翼形,在夕陽傾倒的剎那與遠天鷺影接榫,而父親正立於弧光盡頭,將我揉皺的失敗作品拼貼成追風的紙鳶。
昨夜攤開所有練習簿,褪色鳥羽已從三枚膨脹成會飛的標本集。我在末頁夾入新繪的藍磯鶇,羽軸處刻意留白——那片虛無正緩緩滲出雙掌虛攏的暖,如取景框,如初生的羽鞘,比任何顏料更接近振翅前,那瞬顫巍巍的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