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Pexels
文/鼠咪
阿嬤走在新春第五天,急診室電子鐘跳成半夜一點零四分那刻,監護儀的蜂鳴聲壓過廟會殘留的爆竹碎響。她手裡還攥著我除夕求來的平安符,硃砂被冷汗暈成褪色的晚霞。
兒時總嫌她敬香時辰太長。天未透亮,她便用木梳蘸桂花油給我理髮,髮絲纏著線香清苦,一路蜿蜒到觀音廟。供桌清茶蒸騰的熱氣裡,她教我辨認浮雕上二十四孝故事,燭火在她眼尾皺紋裡淌成金溪。
「持香要像拿毛筆。手記得將香舉高,免得燙傷人。」她的鼻息噴在我耳後細髮間,混著常年煎藥的黃耆味。我僵直背脊模仿她祭祀時的弧度,香頭卻在琉璃觀音低垂的眸前亂晃,戳破冉冉升騰的煙柱。
觀音廟百年香爐去年移進玻璃罩,像尊被封印的古神。我蹲在博物館級的解說牌前,突然讀懂爐身那些凹凸──不是戰火彈痕,是阿嬤那代人千萬次插香磨出的凹槽。
她總說香灰能治病,我便在她被流感襲身時,日日到廟中求菩薩保佑,待那一炷香燃成灰燼才肯走。
那夜替她擦身,發現枕下壓著褪色綢絲手帕,裡頭裹著我的相片和兒時畫作。護理師說這是躁動時的安撫物。我認出手帕右下角繡歪的蓮花,正是七歲弄斷她念珠那晚,她邊嘆氣邊教我補的贖罪紋。
記得那日斜雨打溼香束,她攥著我的手哼起哄睡曲,沙啞走調如破損的音樂盒。雨幕裡我將下巴輕靠在她的灰白髮上,十九年的身高差終於顛倒成保護者的姿態。
殘香在輪椅扶手上積了段灰白,像我們共同被偷走的時光正在無聲結痂。臨走前她忽然含糊吐出我的乳名,比醫生宣佈死亡時更像神諭。
我在陽台種下百日菊,摻進香灰──阿嬤說過,向菩薩許的願,要埋進土裡等它自己開花。神桌上新沏的茶煙裊裊升起,在菩薩低垂的眉目間盤桓不去。
香爐裡那炷還願香燃得格外慢,像是要把當年她替我求的歲月,一釐一毫都還給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