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玄
我們在學習一門外國語言時,會經歷一個過程:最初看到每個單字,腦中是空白的;慢慢地,透過反覆學習與記憶,看到單字開始會自動浮現出發音和意思。
這個過程,就是「分別心」的建立。語言學習幾乎全靠這個系統運作,也是人類特有的能力,其他動物很難做到。但佛家所說的修行,恰好反其道而行。
比如《楞嚴經》中觀世音菩薩的「耳根圓通法門」,就是強調「任憑聲音來去,不起分別心」,不再將聽到的聲音視為有意義的語言,而是如背景音的存在──不執著、不介入,只保留單純的覺知與觀照。這種「覺知但不反應」的狀態,其實就是奧修反覆強調的「覺知」(awareness),與佛法中的「不起分別心」本質上是相通的。
人類在接觸外在世界的「五根」(色、聲、香、味、觸)時,會本能啟動分別心,把這些感受送入意識系統進行處理、標籤與判斷。文字與語言尤其如此,因為它們是靠後天學習而獲得的「有涵義的聲音」。
而老子說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其實就是這兩個系統的差別:「為學日益」是分別心的過程,而「為道日損」則是反向操作──將所有習得的知識、觀念、語言涵義,一層一層剝除,回到「不被干擾的純粹覺知」,也就是《道德經》所說的「復歸於嬰兒」。
這樣的狀態,在佛法中被稱為「三摩地」(samādhi)。但許多人誤會了三摩地,把它當作一種「超專注」的狀態。事實上,三摩地並不是用力的專注,而是一種「專注已經完成任務、自然鬆開後的無為清明」。
所謂的專注,其實仍是意識心的運作,只是從原本的「散亂」轉向「定向」。專注是有目標、有維持、有選擇,本質上仍屬於一種分別心的精緻形式;而三摩地則超越了這些──不是「我努力專注某個對象」,而是「沒有我,也沒有對象,卻自然清明存在」。
很多人將修行變成一場資訊競賽,不斷記憶更多術語、知識、觀念,比喻過頭,變成填鴨式的口頭禪。就像講「空性」講到最後,比喻一大堆,卻反而讓聽者迷失其本意。空,本來就是「無所住」,卻被說得太有住處了。
孔子說顏回「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說的是一種深刻的單純。現在的人,聲色耳目接受太多資訊,沒辦法專心,也無法安住。許多講者偶爾也會提到分別心,但常常一下子就帶過,轉而講述更多內容。多講一些沒有不好,但聽者若無法吸收,反而造成負擔,而非利益。
回過頭來,其實修行不在「學更多」,而在「減少用心」。
若能真實體驗到「不起分別心」的當下,自然就是走向三摩地;而若始終在語言文字與觀念中打轉,那就只是「為學日益」的延伸,離「為道日損」還遠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