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蛙
入夜以後,馬來西亞最南端柔佛新山(Johor Bahru)面向新加坡海峽的廉價旅館區,就像一個睡醒後就不復記憶的熱帶夢境。彼時夜市裡宣傳草藥功效的方言吆喝如水銀瀉地;熙來攘往的狹窄巷弄裡接著傳出一陣耳熟能詳的台語歌聲,沒錯,那是陳雷1993年在台灣發行的專輯主打歌〈風真透〉;這一切卻不太像我輩所熟悉的台式夜市意象——僅隔一條馬路的天橋通往簇新宏偉的馬來西亞海關大樓,再從此處直上穿越跨海大橋的多發班車,不到一小時人就可以抵達華麗炫爛的新加坡夜空下。海岸的這端也不遑多讓,近年拜東協資金挹注之賜,摩登高聳的超級商場急起直追,然而嚴肅的大清真寺仍未嘗絲毫懈怠。到了白天,造型現代的喚拜塔成了最吸引遊客目光的天際線。
從昨天十一點搭巴士入境到現在為止,眼睛還沒有完全適應那些嚴密包裹頭巾的當地婦女,特別是在連鎖速食店或便利商店的櫃台前找零錢或點餐時──別忘了,這座城仍是馬來半島最大的蘇丹宮殿所在地──面對那些連鎖商店制服與黑色頭巾的奇特組合,總是得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盯著她們的臉孔不放,這樣是很不禮貌的。除了她們以外,這裡的印度人口比例與新加坡沒有太多分別,如果不把華人和馬來人的社會階級關係考慮進來,印度人充斥的廉價商店街和兌換貨幣服務,總是充滿了一種和庶民經濟活動關係特別密切的奇特活力,那是跟團旅遊的觀光客較少感受的。在廉價旅館區的黃皮膚面孔不算少數,但比起印度人絕對不在多數。
一名在新加坡認識的馬來西亞華裔友人告訴我,馬國華人到了新加坡,似乎又有一種看不見的、文化位階上尷尬的差異自覺。他說自己不太想回到社會地位不如馬來人的祖國,不過待在海峽彼岸的島國時,又會覺得自己和當地的華人格格不入。他更批評這裡的什麼攤販小吃都比馬來西亞難以入口。但長年下來,有許多本地華裔早已無法自我歸類,到底應該是較偏向華人或馬來人的血統了。這使我想起擁有一個華人姓名的檳城藝術家黃海昌(WONG Hoy cheong),2008年台北雙年展的捷運廣告燈箱《馬來西亞女傭》系列是他的代表作。藝術家連一句中文都不會,但卻說一口比英國人更道地的古典英語。如果連名字以及談吐都無法真正區別族裔時,那外表上的區辨又有什麼意義?
回到現實。這個新山的廉價旅館只是這趟旅行上的一個短暫插曲。要不是和朋友溝通出了差錯,或要不是我臨時起意在此停留,此時我應該還住在新加坡市區外圍的HDB(住屋發展委員會)公寓裡吧——那種大量興建的平價公寓是多數新加坡居民的住家。那麼,我應該就像在台北的公寓住處裡一樣還在上網,看著youtube影片。然而,此刻的我畢竟是暫宿新山,等待明日繼續查驗護照出關過大橋填入境表回到新加坡,繼續這趟旅程。對於這個新舊參半的高速發展城市來說,我只是一名意外的旅客,正因如此,我得以透過手心月旅人之眼觀察一切,重新體驗一個人的孤寂與自由;揹著只有幾件換洗衣物以及紙筆的隨身背包,而每次旅途上的短暫休息,也都給我繼續前進的勇氣。
旅館陽台下的喧鬧聲逐漸散去了;或許我今晚還有機會好好睡一覺,然後做一個好夢。或許我會忘記我曾做過的那一個夢,正如城市也不會記得每一個過客的臉孔。又或許,這正是陌生的城市之所以令我著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