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我要下載chatgpt那朵黑白花，但因手機機型太老舊而不支援。這真是最經典的以小喻大，關於我與AI之間。

AI像個新巨人，站上巨人肩膀，視界會有突破與超越。

改變職場風貌、推動社會進步、解決各式問題、取代許多人工、創造更多價值，十秒可以創作一首歌，二十八秒設計出營養午餐一個月菜單，並已經關注著人性的需求……。

我一直有在行事曆抄寫閱讀金句的習慣，一年復一年，最近我很想補抄一句從前跳過現在才覺得最是熠熠閃亮不墜不滅的純度百分百金句，《半生緣》裡曼楨對世均說的那句：「我們回不去了。」

一路被推搡著，我與網路、3C、數位迎面擦身，還沒能彼此更進一步熟悉了解呢，就又聽到四處有人在奔相競告，說二○二三又稱AI元年。我們回不去了。

所以那天文學獎頒獎典禮後的散文分組座談，那年輕書寫者紙條遞來的提問，才顯得如此「大哉問」，他問我怎麼看AI與散文創作。

在AI的年代，會取代你的，是會使用AI的人，桌上還有不少其他提問的紙條，我必需精要回答，因此我說，已有人主張創作可借重AI，或者比賽項目另分出AI組，而我，始終我的散文就是「是我」、「尚實」、「主情」，我這樣的寫者，情思的真切恐怕會是一無可被取代轉換的可能，連謀篇布局也都是。我想，透過AI，因由背景資料收集的快速完整，可增添書寫的效度，或有突如其來被觸動的靈光，但這些都是助力，就像我主張的「冰山原理」，每一篇作品的發表，都宛如海面上那座看得見的冰山，而它是被海底下看不見的許多元素與條件護固撐架起的，AI的位置可以是海面下的蓄積之一。冰山是一個整體，而所有蓄積都要含融於主體，這主體是，人。

走出座談會，我想說的其實還更多。

篇末最後，句點一標，手起，小小空心圓立即撲面捲襲巨大的無雲帶的寧靜飽足，這是為一個主題、一樁發現、一種心情，去作獨力、全心、不保留的一段付出與完成後的美好悟感，世上多有盡力後的殘缺，未曾用心的假託，害怕失敗的保留，不願付出的藉口，只有在一篇真誠創作的散文的完成上，你，瞞不過自己。

打動我，身為評審或讀者，我都這麼說。散文的極境是感動，是一顆心與另一顆心的微觸、輕撞，無遠弗屆或縱橫千古，感到荒天老地裡自己有一種剎那間被理解的坦透了然而眶熱鼻酸，既而升起廣漠人世並不孤單的篤定甚或者，是安度的力量。

而在這些創作與閱讀真實有感的經驗中，若是過程中有一個環節是被機器系統所取代，我與非我、真實與演算、被理解與大數據……，那，人還可以相信什麼？一顆因被理解而落下的珠淚，該保留還是該速速拭去？

回到創作者本身，我反而想問的是，為什麼試圖用科技媒介來表達？炫文字語言的技？自己想省事的成功？或者正是自己有所不足？

而珠淚的拭去不必太速速，生活匆促而層面化，我們終而能理解人心一直都渴望被理解。

吉野源三郎《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書中，先知一般引領主角「小哥白尼」成長的舅舅告訴他，人生有些事，是沒人可以教的，要時時從自己的感受，真切的感動出發，去思考其中的涵義，「當你心有所感，有什麼想法從內心深處湧現時，千萬不能有一絲敷衍，這是無法重複的唯一經驗，其實具有不限於那個時刻的意義，形成一個人的思想。」

千萬不能有一絲敷衍，這就是人和自己，心靈和散文創作最好的距離。

作家王文華的演講說過一個故事，是一部荷蘭的影片，影片中一個兒子到安養院看爸爸，他看到爸爸的照片，知道爸爸年輕時在極地有很美好的回憶，他希望能為爸爸再創一次這樣的回憶，他告訴爸爸他中了彩券，用獎金和爸爸一起去極地。爸爸的心願被滿足，旅程中，兒子也很開心。後來才知道，兒子沒中獎，其實負擔不起這趟旅費，爸爸也從來沒提過想要去旅行，是兒子看到爸爸年輕照片感受到的。

「我覺得這就是只屬於人類的能力，我們可以發現網上找不到的資訊，並預期對方的需求，用他接受的方式來滿足。」王文華說。

「我突然想起，身上這襲衣服，我不知穿過了沒有，我會不會撞自己的衫？因為同樣這場合，我參加了二十二次，當了二十二年散文評審了。」那場文學獎頒獎典禮的禮堂講台上，我開始致詞時是這樣說的，最後結束時，我說，chatgpt可以算出來我二十二年來的出席穿著，並提出改進意見，但他一定說不中，我今天選這件衣服的理由及心情。

AI時代來了，我們回不去了，我的手機終必有一天會開出黑白花，然而我也始終相信，人類有永遠的勝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