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慧莉

悲傷，是每個人終其一生必須多次面對的情緒，尤其是痛失摯愛的親人，往往最讓人難以承受。如何療傷止痛，考驗每個人的生命智慧。今有人畫出對逝者最深刻的感動記憶，以此表達內心的傷悲。他是大器晚成的藝術家納維德‧馬赫達維揚……

生命軌跡
從教師到漫畫家

納維德‧馬赫達維揚（Navied Mahdavian）是漫畫家，作品常出現在《紐約客》、《洛杉磯時報》、《連線》、《讀者文摘》等報章媒體。前年出版了傳記式的漫畫作品《This Country: Searching for Home in (Very) Rural America》，畫出他在愛達荷州一處山間小木屋居住期間的所思所感。

起步晚卻發展快

儘管已是一位專業的漫畫家，納維德成為專業畫者的時間並不長。原來，他本是小學老師，在學校教五年級的孩子，約八年前才踏進漫畫領域。他表示，「真希望我能說我小時候就開始畫畫了，但我其實起步得甚晚。」

納維德離開教職後便決定邁向漫畫之路。想起當時，他慶幸自己有一處山間小木屋可以隱居、練習畫畫並發展出一種生活方式，而且花費也極少；最棒的是，他在一年後就賣出自己的第一件作品給《紐約客》雜誌，從此正式跨入漫畫界。

不過，納維德也並非一張白紙。他原本就對視覺藝術有興趣。大學時，他曾短暫主修過電影，拿過幾門藝術史和電影的課程，也在他的成長地邁阿密參加過一些藝術活動。這些都是他的藝術滋養，待他開始畫漫畫時才真正發展出對創作過程的熱情，「自己投入藝術創作後才更廣泛的加深我對視覺藝術的熱情。」

展現藝術的價值

當上漫畫家後，納維德更能認同藝術家在社會上所扮演的角色。他表示，在全球新冠疫情期間，藝術家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了，很難想像隔離期間沒有電影、音樂等要怎麼度過，「我想藝術不只是轉移注意力，也提供與他人和外在世界的連結感，這是許多人所想念的。」

當今世界充斥各種棘手的大問題，他坦承自己有時不免質疑自己創作漫畫的價值和正當性，但最終仍覺得人們在這個時候才最需要藝術。

前年，納維德出版的傳記漫畫作品描繪了自己帶著妻女從一個東部美國人移居西北部鄉鎮三年的見聞，其中含有個人身分認同和歸屬感。他本來是要寫一本關於父母的故事——他們是伊朗移民，但沒想到自己最後成了故事中的主角。

在書中，納維德描繪了愛達荷州當地的風土民情，「他們都很善良，不過還是有些文化隔閡，讓我想離開，即便如此，我仍能理解美國深藍和深紅州、城鄉之間何以會產生政治歧見。」他希望此書能展現他對當地和人們的同情和理解。

納維德在新作裡也花了一些篇幅書寫自己的女兒──不只是一個「可愛的馬鈴薯」，也是一個有深度的角色，而他也用這種方式更深刻了解自己的女兒。另外，納維德也想透過此書傳達人與自然的深刻關係。

給建言提攜後進

創作傳記作品對納維德而言，也是一種實驗，可以讓他延長讀者的注意力。有別於雜誌上的漫畫用一幅圖和一行字說一個故事，「圖像式的小說拉大了故事情節的幅度。」

他也藉由創作此書，學到許多技巧，包括發想故事情節、如何用有趣的方式表達，以及如何用卡通的形式表述自己和所愛的人。

如果有人也想成為跟他一樣的視覺藝術家，納維德的建言是：多花些時間熟能生巧。他未曾有過藝術方面的正式訓練，因此為了畫出正確的東西，他畫錯很多東西，「一開始畫出的漫畫，都很難看，但你總得起個頭。我想，起頭通常是最難的。」

納維德也建議，不妨加入藝術社群。他慶幸《紐約客》的漫畫社群都很給力，也都很好溝通。他雖然沒有像許多同事住在紐約，但他們有很多社群網站可共事和分享想法，因此從未覺得孤立。

另外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放到網路上」。他坦言現在去看他當初放到網路上或寄給報章媒體的作品，還會覺得臉紅，但也只有讓作品亮相，有觀眾，才能了解人們是否青睞，以及迫使自己提升專業性。

療傷止痛
體現藝術的力量

日前，納維德上公益平台分享他如何用藝術克服痛失親人的悲傷。他表示，當發現很親的祖母就要離世了，第一個念頭就是「我需要畫出她的手」。

身為視覺藝術家，納維德多半透過繪畫來理解周遭的世界。長期以來，他的漫畫都是對周遭世界的評論，跟個人無關，頂多是套用朋友和家人說的話，直到女兒出生後，他的個人生活才開始比較常出現在他的漫畫裡。

納維德認為漫畫的特性就是言簡意賅，只要畫上幾筆，就能表達開心、沾沾自喜、難過等情緒，這叫做「空想性錯視」，是一種在物體上看到臉的心理現象。換句話說，我們會在漫畫式的臉上看到自己，即我們將自己投射在空白的畫布上，可以隨處看到臉、我們自己。他表示，這是一種演化的生存技能，但我們要如何只用線條傳達像悲傷這樣複雜的情緒呢？

從氣味記憶說起

這個問題對納維德而言，尤顯重要，因為他發現摯愛的祖母「護瑪」就要離世了。他有很多高齡長輩，但他們都住在他十歲前才去過兩次的伊朗。只有護瑪在生命最後的十年住在他家。期間，她在他的婚禮上跳放克雞舞、抱過他剛出生的女兒、在喝早茶時告訴他伊朗在革命前的種種故事。

納維德對祖母的最早記憶之一是她的手，不是那雙手看起來的樣子，而是給他的感受。他至今仍記得那雙手的味道、指甲的光滑觸感，這也是當他發現祖母就要離去，他的第一個直覺就是想藉由畫下祖母的手，保留那分記憶。不過，當他終於見到祖母時，可想而知，他並沒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做畫，因為有太多事要忙，包括安慰母親、變魔術讓祖母開心、協助母親和姊姊安排祖母的後事等。

整件事讓納維德想起經典式的「普氏經驗」（Proustian experience），「生命，當你活在其中時，本身不具任何意義，唯有當你停下來回想後才能理出頭緒，而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稱為非自主記憶的『感覺記憶』，涵蓋了過去的本質。」因此，他自忖，如果想道出祖母護瑪的故事，勢必得從他對她那雙手的感官經驗說起。

聚焦於祖母的手

當納維德準備畫下祖母的手（後來《洛杉磯時報》刊登了此作品），他想要化繁為簡，化大為小。對他而言，「悲傷很複雜，我需要先處理自己失落的情緒、將失去護瑪的經驗淬鍊出一種本質，清晰可見，可供我憑弔。」

納維德覺得他的家人並不擅長處理悲傷，但這其實不是好事，因為他們還常面對悲傷的時刻。他發現一旦想要規避悲傷，就會誇大往生者最顯著的人格特性，才會時不時聽到有人說，「他就是一個聖人」，但他可能並不是。

納維德認為，當我們這麼做時，並沒有真的在哀悼，我們並未將往生者看做一個複雜的個體、一個有著缺陷的完整個體。而漫畫式的做法允許他縮小範疇，找出象徵性的細節，藉此開展出一個有內涵而複雜的完整個體，也點出他與往生者之間的深刻情感，避免將之平面化，得以留下他們的豐富特質，讓他可以好好一起緬懷。

因此，納維德聚焦於祖母的那雙手。那雙手晚年因關節炎而手指彎曲、因皮膚變薄而凸顯靜脈的形貌，但它們曾經因多年的保溼而美麗，讓擁有者在其所屬世代展現伊朗女性的特質，而今卻無法對抗老化的摧殘。隨著祖母的老去，那雙手再也無法照顧她自己和她所愛的人。

一切盡在不言中

由於並未在看到祖母最後一眼時畫下她的手，也沒有任何那雙手的照片，納維德必須用自己的手當範本，去畫出祖母的手。他把自己的手畫老，上頭有斑點，指關節彎曲，他想像自己的手再也無法操持基本的每日功能、無法做畫的模樣。

事實上，他平時也常拿自己當做畫對象。藉此，他成為自己的祖母、朋友、甚至他五歲的女兒。這個過程讓他可以更深刻的體會他們的故事，化身為他們，從他們的立場去更完整豐富的理解他們。

納維德深感如果摯愛的離世讓人得以面對生命的有限，那麼化身為祖母或父親的過程就能讓他更深刻的面對自己的死亡。他曾拍下自己穿上其父的靴子和牛仔褲的照片，再以此照片為範本畫了一幅陪他父親第一次去洗腎的漫畫。此作品後來在《紐約客》刊登。藉此，他得以身處更深刻的同理和寬恕之境。

對納維德而言，藝術是關於溝通，可藉以表達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事，同時明白別人也有相同感受，而我們並不孤單。當我們悲傷時，這尤其重要。透過藝術，也把生命中的複雜性淬煉成最精簡的語彙。而他以自己祖母美麗雙手的彎曲線條讓讀者得以聯想到他們的祖母或父母親，以此心領神會，完全無需言語，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