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法裡,淨垢不二的境界,猶如一個澄清無雲的萬里晴空,如果執著於「垢」,好比烏雲蔽空;如果痴守著「淨」,又像平地起白霧,遮住了皓皓白日。所以,我們不但要滌除淨垢相,也要摒棄淨垢見,才能入於佛法的奇理三昧。圖/Pexels
文/星雲大師
在佛法的奧妙裡,是非的衝突已泯,表相的爭執已祛,一切萬物都還復了它的圓滿自性,互相通融無礙,「執事原非迷,契理亦非悟」,諸法或從身上解,或從心上解,或由境中悟,或由性中悟,在無我無執無繫的真諦裡,孰是孰非的問題,早已不是問題了。
五、淨穢不二的奇理
從「淨穢不二」來看佛教的奇理,就是:淨的不是淨,穢的不是穢,乾淨的未必不髒,髒的有時反而潔淨;在真實的佛道裡面,沒有絕對淨、穢,與一般世智俗見大不同。我們一般人根深柢固的觀念是:乾淨的不可能髒,髒穢的不可能乾淨,乾淨和髒穢是兩個絕不容相混的理論。
拿人來說,我們把自己的糞尿視為濁臭骯髒的穢物,可是狗、蛆蟲卻把它當作珍饈美食,孰淨孰穢?哪有絕對的分別?再拿我們的手掌來看,表面上我們的皮膚和指甲都是乾乾淨淨的,可是如果用顯微鏡放大分析,不但它上面布滿塵垢,而且細菌橫行,像臭蟲和跳蚤一樣蔓延全身。
有的人外表衣冠楚楚,言談舉止都顯得彬彬有禮,一派高貴氣象,滿嘴仁義道德,可是一肚皮殺盜淫妄;有許多老百姓雖然衣著襤褸,甚至體臭身穢,但是他們卻有一顆光明善良的心,這種「內淨外穢」的情形,哪裡是「淨」、「穢」能輕易評斷的?
鳳梨,在果田裡尚未成熟的時候,是酸澀割喉的,可是,一等到果皮轉黃,果肉也充滿水分的時候,再吃起來就覺得好甜好香,這個甜是怎麼來的呢?乃是當初的酸澀經過了風的吹拂、太陽的烘焙,吸收了雨露的滋潤、大地的孕育而成就。若沒有酸澀怎麼會有沁甜?沒有煩惱怎麼會有菩提?沒有汙穢的烘托又何來潔淨?
從「淨穢不二」的觀點更深入一層來看,只要祛除有無、分別、對待的心識,用平常、平等的眼光來看,這世間原是聖凡一體、空有一如的,只要不滯凡情、不起聖解,便人人可得大自在,像雪竇禪師所說的:
聞見覺知非一一,
山河不在鏡中觀;
霜天月落夜將半,
誰共澄潭照影寒?
過去梁山寺有一位亡名禪師,不知是什麼出身,行蹤詭異,他看到當時許多信徒大啖酒肉,十分慨嘆,便命大寮師父做了許多大餅,召集全寺僧徒同遊尸林。他把大家帶到城外的野塚,找到一具腐爛的屍體,便踞地而坐,抓了一把腐臭的屍肉夾在大餅裡,配著酒大嚼起來,又示意大家跟著他一起吃。那些平常喝酒吃肉的人看了,有的掩面而逃,有的嘔吐不已,這個禪師當即警示大家說:
「你們若不能淨住心地,便與此無異!」
禪師們的行化不避淨穢,就是一種遠離受想行識的垂跡。
印度的阿育王信佛虔誠,遇到比丘總要頂禮,因此引起一些外道大臣的微詞,經常勸諫他說:「大王,您是一國之主宰,身分尊貴無比,為什麼看到比丘就頂禮,難道大王的頭那麼低賤嗎?」
阿育王聽了之後,叫人殺了一頭豬,把豬頭拿到市場賣了五十兩,過了幾天,阿育王又命人拿了一個死囚的人頭到市場上叫賣,還囑咐那個差人要在市場上如此叫賣:「阿育王的頭,賣十兩銀子!」
結果市場上的人都嚇得紛紛走避,無人問津。阿育王藉此教育大臣們:「一個低賤的豬頭可以賣五十兩銀子,我的頭只賣十兩銀子都沒有人要,你們說我的頭尊貴無比,到底尊貴在哪裡呢?」
世法裡的淨、穢,經常像這樣沒有標準,是不真實、不持久的。民國以來,真正能將淨、穢的對待破得最徹底的,要算是金山活佛妙善和尚了。妙善和尚用在破軀殼的我執功夫十分深至,比如他吃飯時,喜歡把鐵鍋上生銹的鐵皮混在飯裡吃,還要添加他的鼻涕口水拌一拌,才吞下肚裡去;不管何時何地,只要看見瓜子殼、花生殼、果皮、字紙、草紙等東西,立刻伸出五爪金龍,一手抓到口裡送進肚皮,咕嚕咕嚕的吃得乾乾淨淨。這種方式,一般人根本不敢領教,可是妙善和尚卻習以為常,奇怪的是也沒有吃出什麼疾病來。
「道成於肉身,肉身亦能成道」,能了知生活裡的汙濁穢敗,才能證悟生命上的清涼明淨。在佛法裡,淨垢不二的境界,猶如一個澄清無雲的萬里晴空,如果執著於「垢」,好比烏雲蔽空;如果痴守著「淨」,又像平地起白霧,遮住了皓皓白日。所以,我們不但要滌除淨垢相,也要摒棄淨垢見,才能入於佛法的奇理三昧。
六、空有不二的奇理
假使我們能以實相般若來觀照世間萬法,應該能知道「空不是真空,有不是真有」的至理;空有之間,既非對待,亦非分別,而是純然如一、理事無礙的。
有人問西堂智藏禪師:「有天堂和地獄嗎?」
智藏答說:「有。」
那人又問:「有沒有佛、法、僧三寶呢?」
回答:「有。」
那人不停地問了許多不同的問題,智藏禪師全部都回答:「有。」後來,那人忿忿地責問:「你怎麼老是說『有』呢?為什麼我以同樣的問題問徑山和尚,徑山和尚卻全是『無』呢?」
智藏禪師問他:「你有沒有妻子?」
那人答道:「有。」
智藏又問:「徑山和尚有沒有妻子呢?」
那人說:「沒有啊。」
智藏笑答:「這樣的話,我說『有』,徑山和尚說『無』,不是對極了嗎?」那人聽了立刻大悟,拜謝而去。
「有」,是世法,是生活的妙用;「無」,是出世法,是生命本體;佛法,就是空有相融的中道之行,是真空妙有的圓融中道。
過去在河南省有一個叫李大福的中年人,不務正業,遊手好閒,每天都要上茶樓喝早茶。有一天,他從茶樓窗口向下望的時候,看到地上有一串錢,不覺貪心大起,急忙奔下樓去撿拾,誰知道近前一看,原來是一條死蛇蜷縮在地上,哪裡有錢的影子?李大福大失所望地回到樓上,愈想愈不甘心,往下一看,又是一串亮閃閃的銅錢耀眼生花,這次他飛快跑下樓,深怕銅錢又被人拾去走了樣,偏偏下樓一看,還是死蛇一條!他垂頭喪氣的回到樓上,再往下看,又是一堆錢,他第三次奔下來,唉!又是蛇,惹得茶樓裡的人都笑他痴心病狂。他十分不服氣,把死蛇帶回家釘在牆上,一面看一面罵:「你這東西,一早害得我上上下下好辛苦,我看你現在怎麼變!」
話才說完,一眨眼間牆上的死蛇又變成了一串銅錢,李大福急忙衝過去想一把抓住,不小心踢到桌腳,栽了一個大觔斗,把腳給跌斷了,又白白賠上一大筆醫藥費。
所以,對世間萬物貪求無饜,終會變成赤貧;對生死命限貪愛執著,畢竟難逃空苦。這是因為我們總認為空就是空,有就是有。一般人總想避空趨有,以為有比沒有好,結果常常弄得一顆心像奴才般,在頑空妄有裡疲於奔命,這真是太可悲可憫了。《景德傳燈錄》說:諸佛與一切眾生,唯是一心,更無別法。此心自無始以來,不曾生,不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曾有無,非大非小,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對待。當體便是,動念即差。
如果我們能以般若智慧觀照出「真空妙有」的實相,不起分別風,不刮對待雨,則空有之間自然冥合圓融,如同日照山河、山河浴日,自然便能「空有不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