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習慣用一般的邏輯來認知世相,對於萬事萬物都要給它一個分別對待,是一就不是二,是對就不是錯,兩者之間壁壘分明,漸漸形成不可統一的矛盾;而禪師們已經證悟了不增不減、中道實相的境界,能夠從物我俱忘的層次來返照世界,所以能於差別中認識平等性,從動亂中體現其寧靜。圖/Pexels
文/星雲大師
無論是須彌芥子的大小比較,或布施功德的大小較量,在佛教裡,小大大小,是全然不從形相、表相上去拘執,而是從理事圓融、內外一如的法身慧命去體證的,所謂「總一切語言於一句,攝大千世界於一塵」,便是說明這種大小不二的奇理。
四、是非不二的奇理
學識不夠沒有關係,但是一定要是非分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可以混淆不清,這是做人的一個基本原則。
不過,從佛教來看,這個世間上的是是非非,是顛倒相、虛妄性,有時候我們愈想把它弄清楚,愈不能明白。在佛法上,「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非往往一致,是就是非,非即是是,是與非是不二的。
《金剛經》說:「佛說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我對這句經文的詮釋是:佛法有時候離卻一切人我名相,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不是佛法;而有時候它明明離經叛道、有染有漏,卻反而使人於鏡花水月中清淨現前,於萬丈汙泥紅塵中生出無數妙法蓮華,結果不是佛法的反而成就了佛法。
我們稱念「阿彌陀佛」,守心息瞋,是佛法;小孩子太頑皮,訓他幾句,打他一下,也是佛法。朝山禮佛,早晚參拜,是佛法;可是如果在拜佛的時候三毒熾盛,心裡貪求名聞利養,那就脫離佛法了。
所以,一個人是不是信佛,是不是如法,不能光從表面看,而要從本心、自性、出發點去尋究。佛門裡的奇事奇理很多,不能光從一般世智辯聰的角度揣測,世智辯聰是不究竟的假相;奇事奇理還須從奇人解,才能洞悉七十二天八萬四千光明法門。
中國禪宗史上有一樁很著名的公案,足以闡釋這種是非不二的道理。五祖弘忍大師命門下弟子作悟道偈,憑以傳授心法和衣鉢,當時大弟子神秀作如是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後來成為六祖的惠能,卻另題一首意境更超遠的詩偈: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菩提樹有枝有葉,何以不是樹?明鏡台有桌有腳,何以不是台?看來好像一派不通,似是而非。這是因為眾生習慣用一般的邏輯來認知世相,對於萬事萬物都要給它一個分別對待,是一就不是二,是對就不是錯,兩者之間壁壘分明,漸漸形成不可統一的矛盾;而禪師們已經證悟了不增不減、中道實相的境界,能夠從物我俱忘的層次來返照世界,所以能於差別中認識平等性,從動亂中體現其寧靜,此時天下一切是是非非,完全在其廓然寂靜的心胸中泯除對待,而回復到純然一如的本性境界。此所以身現菩提境界,無有樹名相;心住明鏡三昧,迥非桌台物了。
物我一如 內外如一
禪宗裡另有一則公案說:「牧州馬吃草,益州馬腹脹。」用現代的話來解釋,就好比在台北的一匹馬吃了草,在高雄的另外一匹馬肚子發脹了。從現實的角度來看,這句詩是完全行不通的,我吃飽了,並不等於你也吃飽了;我不想活了,並不等於你也活得不耐煩了。可是在禪師心中,物我一如,內外如一,既然外在的山河大地,都是心內的山河大地,大千世界也是心內的大千,眾生更是我心內的眾生,那麼,牧州馬吃草的時候,益州馬腹脹,也是很合理、自然的事情了。我們學禪初初著眼的一點,就是要了知一切法界,是真有也是真空,是平等也是無差別。以此返觀虛空的本性,了無一物可見而萬物畢現,了無一物可知而物物相知,在當下一念中破除執取,卓然自立。
譬如有個人向曹山禪師求救說:「我通身是病,請師父幫我醫治。」
曹山手一揮,抬眼望天:「不醫!」
那人一愣,疑惑的問:「為什麼不醫?」
曹山道:「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一般人會想:豈有此理!不救人倒也罷了,還要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這未免太狠心了!佛法不但是即是,非即非,還要在「是即是非,非即是是」中求,更要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處求大覺悟、大解脫。
還有一個「是非不二」的奇理,是有關黃檗希運禪師和臨濟義玄禪師兩師徒打架的公案,《景德傳燈錄》第十二卷上:臨濟義玄禪師在黃檗禪師座下參學了三年,不曾一問,還是受了上座師父的鼓勵,才走進黃檗的方丈室參禪問道:
「請問師父,什麼是祖師西來意?」
黃檗禪師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的拿起禪杖兜頭便打,義玄禪師大驚逃出,不敢逗留;如是三問三遭打,打得臨濟禪師疑情叢生,卻百思不得其解,愈想愈難過,以為自己資質愚魯,業障太重,決定辭別黃檗禪師下山參訪遊學。黃檗禪師也不阻止,只教他往大愚禪師處去參學。臨濟義玄禪師心事重重的來到江西請謁大愚禪師,見了面,大愚禪師問明他的來處和師承之後,問他:「你師父黃檗禪師,近來有什麼法語教你?」
臨濟禪師把問法的經過和盤托出,大愚禪師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黃檗啊!黃檗,你未免太『老婆心切』了,你為弟子徹底解除了困厄,他卻還懵懵懂懂的四處求問過錯!」
臨濟禪師此時忽有所悟,剎那間撥雲見日,對大愚說:「我今天才知道黃檗的佛法原來不在多言!」
大愚禪師一聽,知道他開悟了,便抓住他的衣領喝斥說:「你這小子!剛才還說不懂不懂,現在卻滿口說懂了懂了,你到底懂得了什麼?快說!」
臨濟禪師更不多言,只伸手向大愚禪師左肋打了三拳;大愚禪師也不還手,只是笑吟吟的將義玄禪師一掌推開說:「還不回去謝你的師父?多虧他的苦心教導。」
臨濟義玄禪師回到黃檗禪師那裡,重新參見過後,黃檗禪師問:「你來來去去,何以如此匆促?」
臨濟禪師合十謝道:「是跟師父學的老婆心切。」
黃檗禪師一聽,便知道是大愚禪師多嘴洩露玄機,被臨濟禪師識破了行藏,當下說道:「這個多事的大愚禪師,我下次再見到他,真該好好打他一頓!」
臨濟禪師立刻接過話頭:「說什麼等以後見面,不如現在就打的好!」說完,劈頭一掌向黃檗禪師打去,黃檗禪師不但不怒,反而喜逐顏開的呵呵大笑。
這則公案初看起來,實在大逆不道,天下哪有師父不慈愛弟子而橫加捶打的?又豈有弟子不尊禮師父而出手冒犯的道理?但是,懂得禪學的人才能深深體會,這裡面實在有很深的慈愛啊!原來,師父打弟子,是要破他的文字障,叫他用真心去實踐參究,離去「我執」,擺脫「法執」,於無相中見實相,不向表顯名句上生解;弟子打師父,那意思更深刻了,是表示已經證悟了從心性上用功的道理,為感謝師父善巧方便的開示,和忉忉怛怛的「老婆心切」,特為師父演申一番「本地風光」。從黃檗和臨濟禪師的公案可以了解:
是佛法的不是佛法,
不是佛法的是佛法。(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