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何謂膽大？一般來說，膽大的後面是加上妄為二字，所謂不顧一切胡作非為之意。
我生來不是胡作非為之徒，相反的，還挺憂讒畏譏，尤其是學佛後，更是畏懼因果關係，就怕言行賈禍，果報難逃。但是，我卻擁有一個「張大膽」的渾號。
起因是一九八二，二十九歲那年，日文只會背誦五十音，還不會默寫，就大膽的飛去日本；誰知道，居然一混就是十二年。所有知情的朋友都曾為我擔心，很可能一個月不到，就灰頭土臉的偷偷溜回台北。
是真的膽子大嗎？我當時還真是無從理解。如今回想，出走的主因一是無法忍受一成不變的日子，哪怕是從事了整天生張熟魏的記者工作；二是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憧憬，無法忍受當時社會令人窒息的空氣。是故，在常人眼裡，我放下不錯的工作，沒有做好充足準備就遠走海外，分明就是膽大妄為的血性衝動，絕對不可取。
如今，眼花齒搖，不再如年輕時的衝動感性、難以駕馭；相反的，多少在跌得四腳朝天之餘，歸結了不少的教訓，留下多處怵目驚心的瘡疤。依稀記得，當年飛往東京羽田機場的飛機快速衝上雲霄後，我才如大夢初醒般，發現與故土的臍帶已然截斷，原先伸手可得的奧援都已鞭長莫及，瞬間慌張到連眼淚都要流下來；好在立即覺悟，唯一能做的就是鼓足勇氣，面對自己的決定，想盡辦法的生存下去。
張大膽便如此收斂起莫名的心虛與恐懼，在東京街頭探頭張望，哪怕日文不靈，也大著膽子收集起雜誌的資料，選擇台灣會有興趣的題材，開始撰稿，寄回台灣，騙取些許稿費，多少補充一下乾癟的口袋。沒過多久，日文稍有長進，才駭然發現，我居然在一篇稿件中，將「辯護士」（律師）譯成「護士」，此一紕漏，把我嚇得冒出一身冷汗，趕緊對天起誓，不可再如此膽大莽撞，以免鑄下更大條的錯誤。
說到翻譯，嘿嘿！僅是這一項，張大膽的糗事可就罄竹難書了！尤其是在銀座「三越百貨」所發生的那件事，對我來說，還真是經典！。
好友張毅、楊惠姍與王俠軍成立了「琉璃工房」，決意要來打下日本市場。經過「日本藝術」經紀公司的安排，談下百貨業在銀座的龍頭「三越」百貨店，於該店藝廊展示並販售，這對「琉璃工房」是非常正面的鼓舞力量。張毅大手筆的組織了一支龐大的台灣媒體與親友團，當作啦啦隊，並找到我，要我充當東京的隨行翻譯，並安排當地媒體採訪、邀約開幕儀式來訪貴賓、啦啦隊的接待……等諸多事務。張大膽生平第一次擔當如此繁重的工作，居然全部承擔下來，沒有要求多給我一位助手或祕書。
那一天，百貨公司才打烊（打烊後，一般客人全已離去，藝廊的開幕酒會才正式開始），「琉璃工房」在日本大張旗鼓的第一場開幕酒會，便正式開鑼。我不但要立即幫張毅介紹日方的來賓，還得不停清點已邀請的貴賓名單，是否都已經到場……，更要命的是，我還得為到場致詞的日方與台方來賓做即席翻譯。終於，踩到香蕉皮了，三越百貨的代表致詞時，我的注意力被剛進場的旅日圍棋名人林海峰所牽制（是我邀約的），這下子可好，代表都說些了什麼？我全然沒有聽進去，在場將近百位的日、台來賓，瞬間將目光都集中在目瞪口呆的張大膽身上；張大膽這下沒輒了，只好厚顏拜託代表再說一遍，代表沒好氣的回給我一記白眼，不得不又說了一回。酒會一開始，無頭蒼蠅的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所有的人有任何事情都來找我，奈何我只有一個人，孤掌難鳴也，就連酒會後的二次會場地都出現了大麻煩。
事後，張大膽開始反省。沒錯，我事事要幫「琉璃工房」節省經費，但為何不能先將工作分配妥當？就算臨時找留學生來幫忙，也是對策之一不是？更何況張毅是明理的人，若有必須的花費，他不會為難我的。因此，我只能揶揄自己是個大笨槌，純然就是犯傻不是？更重要的一件事──張大膽對燒鑄玻璃的專門用語都不熟悉，更遑論是翻譯成日語了……。也罷！姑且就直話直說吧──張大膽的日文還沒有好到有做即席翻譯的功力啊。
另有一回，大導演楊德昌與當時的夫人蔡琴，帶領了幾位工作同仁來東京開會，我又被叫喚去當義工，幫忙翻譯，我心想，都是好友，這點小忙就幫吧。我已經忘記，楊導那天是與日本媒體還是同業會談，但是蔡琴有位旅日的女性友人也在場。
日本人一向習慣客氣，說話迂迴是一大特色；楊導的發言則是非常直接，經常是不轉彎的；身為翻譯，我本能的將某種可能被對方誤解為不友善的詞句給扣住，沒有直接翻譯。沒想到，我的善意，被蔡琴的友人當作說嘴的題材，偷偷說給蔡琴聽，蔡琴立即跟身邊的楊導反應；事後，楊導當著所有人的面，責難我的缺失，責問我為何省略了那一句話？我想，我當場的臉色一定是一陣青，一陣紫吧？抗辯的我說出為何沒有翻譯的原因後，拿起西裝外套就扭頭而去，將其他人挽留我的聲音完全置於腦後。
忽然想起，著名攝影大師郭英聲前幾天還在網上問候我不說，又提起我當年臨時陪他上朝日電視的夜間訪談節目，幫他翻譯，還直誇我真夠意思。他不提我還挺自在，一旦提起，可就坐立難安囉。我當時才到日本半年吧，日語才剛開始上口，某晚與小郭吃完飯，小郭立即受到邀請，請他去上現場的電視節目，小郭沒人陪，沒人翻譯日文，對方又不會說英文，這可怎辦？除了在座的「敢死隊」──張大膽之外，沒有人可以應急。如是這般，我終於知道「打著鴨子上架」是什麼滋味了。
往日的糗事，如今都成了笑話一樁；如果換作今天，嘿嘿！就算捧著大把白花花的銀子來請，張大膽已不會再犯傻，大概只有一個標準動作可以回覆：另類「招財貓」──不會招手，只會搖頭，不停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