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近期美國缺雞蛋,我不知道這波缺蛋潮要持續多久。但有一種執念是這樣的,明明知道買不到雞蛋,但散步時還是會走進超市看一眼,賭一次僥倖,雖然這種僥倖的機率趨近於零。
我想,當人有執念時,一定是想著,也許這次會不一樣,那是帶著失望的希望,是告訴自己不要有期待的期待。這樣的意念說不清是好還是壞,是值得稱頌?還是應當扼殺於萌生?
但我覺得,執念,是心之意向。有人這樣說:當事情不能用理性、利益權衡時,就聽自己內心的聲音,跟著心走會找到答案。若無執念,玄奘如何西行取經?若無執念,歸有光如何歷經艱辛的趕考之路,年至六十才中進士?若無執念,曹雪芹如何寫下《紅樓夢》?當一個人攥著某個割捨不下的念頭時候,他難道沒有散盡所有的打算?難道沒有前程渺渺的惶惑?難道沒有喪失勇氣的頹喪?難道沒有行過黑暗的恐懼?他們又是如何堅持,如何克服的?
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看傳記,像楊絳,像常書鴻。這些人不是歷史上鼎鼎有名的人,不是一舉手一張口就能呼風喚雨的人,反而是靜守一方,默默耕耘。他們有能耐,但不宣揚,他們也曾沮喪,卻也有燭光閃爍,他們做著自己認為踏實有意義的事,哪怕這些事旁人覺得無所謂,但他們秉持著自己的意念,他們胸中的熱情,足以抵擋寒夜的冷冽。大多數的人,被絢麗迷眼,迷惑在這浮華間,視醴泉為糟粕。卻也有人如他們這般,能守住自己的方寸,能正視自己的心懷,最終成為自己,成就自己。
在這些人面前,我的意志真是微乎其微,不值一提。無非就是處於非主流中看著主流浩浩湯湯,沒有力抗狂瀾之心,也沒有力壓群雄之力,一如現在的我處於美國這樣西方文明的大國之中,想的卻是江南的小橋與流水,西安的帝陵與歷史,敦煌的飛天與藻井,還有佛殿簷角被大風吹動得叮噹作響的鐵馬鈴,那樣的不合時宜。
或許有人會嘲笑我不識時務,但我對我的不合時宜盡興著,也盡興著自己走過的彎路,這些彎路,讓我知道什麼叫踏實。並不是因為走彎路踏實,而是藉由彎路的不踏實,反證什麼是踏實。
說到彎路,我在曼哈頓迷過路,有日早上我到下城華爾街附近,這裡的馬路不像中城那樣規整,彷彿鬼擋牆,我東拐西繞,繞了一大圈,還是找不到方向,甚至走到了海邊,再往前走就要搭渡輪去看自由女神了。當時的我,明知目的地近在咫尺,不知為何總也走不到,彷彿迢迢天涯。
那一刻我感到的不只是無助,更是孤單。身處於異族群、異文化的城市裡,才會領會什麼是「熟悉」的力量。「熟悉」是一種文化認同,知道應對的尺度,知道如何做才不會被另眼看待,這個「另眼」,不是重視,而是歧視。我突想起,原來我之前在中國日本旅行時的安心與泰然,其實是被東方文化的羽翼護佑著。「文化」說來抽象,甚至道不清說不明,但這飄渺的概念,卻讓人明確地知道什麼是踏實。中華文化給我的踏實感,如身在充斥著英文的環境中,突然看到中文字那般的和洽穩貼。
我喜歡「踏實」這個詞,是一種腳踏實地的心安理得,如同登上峰巒依然可以看到來時路,能夠細細撫觸一路走來的心情,知道就算途中面臨風雨波折,也會有斜照相迎的坦然;知道縱有艱難困厄,也會有日影落秋江,一雙白鶴凌空起的恬適。我想,那就是文化孕育出的處世哲學,教我們有無相生,教我們有失有得,教我們物極必反,教我們萬物是流動不居的,教我們天地有大美,教我們眼前總有路。這是一種信念,也是我潛藏在血脈中的執念,而我徜徉並安處於這樣的氛圍中。
人生是一場活著的經歷,沒有好壞與對錯。那麼孤身在美國的幾個月,也許讓我體會了何謂文化異鄉,何謂文化認同。卻也像繞了條彎路,彷彿得行過如履薄冰似的空虛,才能明白何謂踏實與安然。
這種身處異文化的空虛,就好像我不知道何時能買到一打雞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