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亞馬遜雨林的皮拉罕族就沒有時間的概念，他們的語言中沒有過去式、未來式，也沒有數字或時間詞彙……他們活在純粹的『現在』，不慶祝生日，也不計算壽命。他們的死亡，就像睡去，他們只是好好的活在當下。



「打三三？我們缺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陳拿著籃球，微笑邀我。其站姿巍峨，像漫威電影裡可以操弄時間的巫師。

二十多年前，有一張明星臉的老陳，打球不慍不火，進攻時總是面帶微笑，球風類似湖人得分後衛里夫斯（Austin Tyler Reaves），沒有華麗的多餘動作，但中距離百步穿楊，傳球到位，助攻連連。有他的隊伍，總能大殺四方，無情霸場。被他砍下中箭落馬的對手，只能一旁徒呼負負，氣自己守不住他棉裡藏針的出手，甚至詛咒他趕快受傷下場。

老陳真的傷了，從此消失球場。

重新見到老陳，恍如隔世。二十年華揚不再，再見已皓首蒼顏，青絲成雪。「鬼門關走了一回，打球時吸不到空氣，送急診，發現心臟有問題，現在裝了支架。」老陳以為從此要高掛球鞋，但仍無法忘情球場，走著走著，就走到球場，觀看新的生命忘情廝殺；看著看著，就走到籃框下，撿起球投投籃；投著投著，試著打打老人隊的三三，最後也不排斥與年輕人鬥牛。

一顆籃球的圓周率，真的是除不盡，沒有終點的無限數字。

自己不夠高、不夠壯，板子也不夠準，有自知之明，只能靠過人的彈跳力為隊友搶籃板，每次有人射籃，我就開始默念一、二、三，然後像子彈一般衝進籃下搶籃板，總能在眾人驚呼聲中，在長人頭上摘下籃板球。然而三十多年不斷的跳躍、落地，對膝蓋的傷害極大。半年前摘下護膝後，膝蓋腫脹，無法行走。醫生發現髕骨周圍肌腱嚴重發炎，下了禁打令。這半年膝蓋注射羊膜懸浮液、玻尿酸、葡萄糖，還必須面對無止盡的針灸、電療、遠紅外線照射復健。回到球場，成了遙不可及的前世。

然而，老球皮永遠期待帶著傷痕回來，回到球場成了復健的最大動力。

傷痕是競技的勳章。十字韌帶斷裂、腳踝大扭，都是常見的進廠維修狀況；抗癌、洗腎、器官移植等引擎大修，都不影響奔向皮球的馬力。他們的手掌布滿老繭，皮膚皺紋深陷，每一道疤痕都是對抗地心引力的證明。直到有一天，筋骨的耐受度下降，就靠經驗，練得更準，再度回到球場，因為這裡是他們的宇宙，一個由弧線與拋物線構成的世界。

復健中心一位阿基里斯腱斷裂的「同修」，是一位退休的物理系教授。復健時，常喜歡用量子力學來描述他對籃球的痴迷。「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告訴我們，時間的流逝並非固定不變，而是取決於觀察者的速度，甚至在理論上可達到幾乎靜止的程度。就像打球時，時間根本沒有意義，它們永遠停留在某一刻，打球的人不會變老，沒有真正的開始與結束，時間的流動並非絕對，因為輸了，還能再打下一場，呵呵呵。」

物理教授並非永遠那麼樂觀，傷的是希臘人第一勇士的死亡部位，康復之日遙遙無期。一日電療時，洩氣的說自己是「薛丁格的貓」，此時處於生存與死亡的疊加狀態。為了打氣，告訴教授，Kobe Bryant 與Kevin Durant的阿基里斯腱都斷過。KD在二○一八至二○一九賽季勇士爭奪三連霸時，於總冠軍戰G5斷了阿基里斯腱，但在復建一年後，在籃網二季分別繳出場均二十六·九分、二十九·九分的驚人數據。「KD現在仍是當打之年，教授，你可以的。」

其實安慰教授的話，連自己都不置可否。當在騎樓散步，一個重踩，都會痛到蹲下來時，對重回籃球禁區，只能斷念絕想。

在打球群組許下的「中秋回歸」、「元旦回歸」等承諾一再跳票後，我慢慢失去了信心。「教授，我復健四個月了，仍無進展，時間已經不站在我這一邊了。」

這次腳色互換，教授成了激勵者。「忘了世俗的時間吧，小時、日、月、年，都是人造的。亞馬遜雨林的皮拉罕族就沒有時間的概念，他們的語言中沒有過去式、未來式，也沒有數字或時間詞彙，他們不使用日曆或鐘表。他們不說『昨天』或『明天』，他們的語言裡甚至沒有『年齡』這個概念。他們活在純粹的『現在』，不慶祝生日，也不計算壽命。他們的死亡，就像睡去，他們只是好好的活在當下。學學皮拉罕人，好好在當下做復健吧！」

這個寒假，我真的活成了皮拉罕人。因為不用上班，時間不被切割，可以利用大量的時間鍛鍊大腿肌肉。復健師說，是肌肉撐起肌腱，肌腱撐起骨頭，想回到球場，一定要做重訓，將大腿肌肉練壯。

重訓時，擺脫時間這條鎖鏈，忘記時間時，常有靈光乍顯時刻。是啊，從我們學會數字的那一天開始，時間就成了生命中最沉重的概念。我們數著歲月，數著日子，數著心跳，數著還剩多少時間能夠活著。朋友見面的問候，都是「什麼時候退休」、「退休後做什麼」。在這樣的時間框架中，死亡成為一個確定的終點，死亡的可計算性，使它成為我們無法忽視的恐懼。

所以今日，膝蓋裡藏著鏽跡斑斑的齒輪，仍然再回到球場，接下了老陳拋來的斯伯丁，成為活在時間之外的皮拉罕人，雙腿動起來，高喊：

「開球吧，讓時間靜止吧！ Let's Pl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