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寶瓶文化提供
文/楊小豌
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阿明哥,有位與他熟識、睡在騎樓下的大哥傳訊息跟我說,他很擔心阿明的腳傷狀況。
阿明哥是一位領有中低收入補助的七旬長輩,他的家不在街頭,而是和兒子一家人同住,但幾乎每天都大老遠地轉車到火車站。因為他覺得車站不僅是匯集物資、餐食的資源中心,還是一個「能和朋友聊天的地方」。
前段時間由於兒子酒駕入獄,家中除了補助之外,再無其他經濟支柱。為了幾個年幼的孫女,他拚著七十幾歲高齡又重聽的身軀到工地賣命,然而某次搬運磚頭時,因支撐不住,磚頭在腳上砸出了傷口。考慮到看診費用一次就要很多錢,他便聽信民間偏方,買別人介紹的藥膏,拖著拖著,兩、三個月後竟發展成部分壞死加蜂窩性組織炎的慘狀。
老了就不中用?
我打電話關心阿明哥,平時總是客客氣氣的他,這回難得在電話裡表達:「腳不大舒服。」我想若不是事態嚴重,他多半不願意麻煩我們,判斷他腳上的傷口著實疼痛,趕緊在我的休假日和他約好下午到診所會合。
通電話時,因為阿明哥重聽,我們兩人都必須提高音量溝通。突然,電話那頭傳來另一個聲音不耐煩地嫌棄他:「太吵了啦!」那是阿明哥剛出獄的兒子,我想起他曾經提過,兒子有時帶給他很大的精神壓力。但每當兒子提出經濟需求時,他也總是捨不得拒絕。
看診時,當著醫療專業的醫師面前,阿明哥仍然自顧自地一再重複:「我朋友都說這個草藥的功效好啊!」診所的老醫師逐漸地失去耐性。
其實有好幾度,我也感到好疲憊,那是面對自己熟識的長輩固執不聽勸時的同款不耐。在候診間時,為了讓阿明哥聽清楚,跟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得自帶擴音器般說得讓現場人人聽到,偶爾聽不清楚,還得再重複個幾遍。正當我的表情管理快要鬆懈的時候,心裡又會浮現阿明哥曾說過的,家中子女對他的不耐煩讓他很受傷──這提醒我,即使上了年紀的他聽不清楚、即使他反應遲鈍,他仍然有感覺。
和這樣的長輩相處時,最讓我心裡有感的是許多長輩曾經說的「老了就不中用了啦」,而阿明哥所說的格外讓人揪心:「以前聽人家說老了不中用,都覺得怎麼會呢?等到自己老了才覺得,唉,真的是沒用。」
在領藥處前面,他笑著露出無奈的神情,說出這句在我心中迴盪已久的話。而我不曉得他望向我的眼神,是否期待著我在此時對他搖搖頭說:「不會,不會沒用啊。」然而在那當下,我也只剩下沉默微笑的力氣。
直面衰老擁有尊嚴
老了就沒用嗎?
每當聽到這種話,我都想起《下流老人》這本書,並且思考著大學期間修習長照學程所討論的「健康老化」、「成功老化」,究竟怎麼在街頭這些生活困苦又個性固執的長輩身上實現?
《下流老人》一書描述的高齡者貧困現況有三個特點:收入極低、沒有足夠存款與沒有可依賴的人,讓他們在社會性孤立下難以求助,直到問題惡化了才被發現。而高齡者的貧窮往往會直接導向死亡,因此因跌倒等意外而安靜地孤獨死並不少見。
當「高齡者不受尊敬、被視為麻煩」、「長壽者變成社會的包袱」這樣的價值觀成為愈來愈多人內心的想法,會造成人們有個評斷:「死了也無所謂的生命」與「不該死去的生命」,這種優生思想的危險思考模式往往更容易帶出仇恨言論──包含對於街友等邊緣族群的攻擊。
直面他們的衰老,讓我懷著一個心願:無論是眼前這些年長的大哥大姐,或者未來當自己也邁入老年,願我們都依然能記得,老了的生命並沒有比較輕賤,衰老的餘生應受到同等尊重。
我希望年老的自己還能擁有尊嚴和意義感。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出版《街頭的流離者:一名街頭社工與無家者的交會微光》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