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你如果真的在乎我
又怎會讓無盡的夜陪我度過……
放暑假的淡水是座空城,七月周間午後,張洪量的卡帶在人氣清冷的冰淇淋店,百無聊賴地撥放,吃完自製香蕉船,悶到極限的胖同事想聊天:「你不是考上預官了嗎?」
「是啊!三十九梯,」我望著落地窗外,亮晃晃的淡水街頭,不知道自己在等誰,只知道沒有人在乎我,答得心不在焉:「步校的兵單都來了,但留級,唉……」學校註冊組搬出法令,不讓我超修,留下兩個重如碼頭玄鐵的英國文學學分,喬叟和濟慈百年後一起發力,繫住一心出航的我。
「你知道上個月發生大事了嗎?」我點點頭,以為同事講的是六四,那日天安門成了青春的墳場,但弔詭的是,時任畢籌會幹部的自己,仍必須在六月五日晚間辦理畢業舞會。
那日畢籌會的白牆像招魂幡,被噴上怵目驚心的黑漆——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不知亡國恨?想起不禁苦笑,哼起〈歷史的傷口〉: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摀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
「你這個文學院的化外之民」,胖同事看起來像董事長:「我講的是六月股市上萬點!你知道三年內從千點跳至萬點,代表什麼嗎?」
「代表什麼?」
「就是一塊錢可換十塊錢,要趕快跟上時代,用錢賺錢,不然就會跟店裡的冰淇淋一起樣,賣不掉就融化了!」
那個時代,天空垂下許多繩索,台灣人爭先恐後,隨手抓起一條就往上攀爬。有人股市All In;有人將積蓄投入「四分利」的集團;有人炒作蘭花;更多左鄰右舍,玩起「大家樂」。一位學長抓到對岸拋來的繩索,想找我一起拉。
「六月起,台灣正式開放大陸地區物品間接輸入,我找到香港的掮客,可以幫我們從深圳進口便宜的小家電」,學長講的斬釘截鐵:「賣到台灣,價格翻四倍!」我決定轉換跑道,每天從淡水騎機車,到羅斯福路四段的貿易公司上班。
接手的第一個產品是「聲光收音機」,其實就是把收音機和手電筒結合在一起,當三節禮品很有派頭。一台進口成本台幣六十五元,可以賣到二百多,學長的公司賺得盆滿缽滿,但是「肉包鐵」在車陣中穿梭,總是險象環生。
一日大雨,穿著黃色連身雨衣,煞車不及,撞上計程車。我全身僵硬,躺在羅斯福路、辛亥路口冰涼的柏油路上,計程車司機踢踢我的身子:「起來,賠錢,不要裝死。」身子無法動彈,但我大腦請醒,當下決定要搬到這首善之都,用錢換時間,也換安全。但是,我沒有錢。
上班休息時間,會溜達到公司附近的房仲公司,尋找未來努力的標的。玻璃櫥窗上張貼的水泥叢林,每坪都是三十萬起跳,但我還在試用期,一個月薪水只有一萬二,兩年不吃不喝,還買不到一坪。「你今年才想買,真的太遲了。」穿著窄裙的房仲小姐佛心告知:「這三年,台北市房價漲了二·五倍,今年比一九八八漲了百分之四十以上。」
一日同樣北漂的貿易公司同事擲來傳單。「晚上我們去睡台北市最貴的地段」,隔日同事興高采烈指著報紙頭條:「五萬無殼蝸牛夜宿忠孝東路,我是其中一隻蝸牛。」
沒有殼,沒有錢,但還好,十月「中華職棒」成立了,並宣布憑學生證,外野看球免費,我這個留級生,還有偷渡球場晚風的特權,成了終生兄弟迷。但盆地不當我是兄弟,只是用冷冽的東北季風警告:盆地的風向,開始轉向了。
一九八九年底,蘭市崩盤;十一月,「黑名單工作室」發行了〈抓狂歌〉,內頁文案丟出問題:「台灣現階段處於極度動盪中,你想過自己在這個時代所扮演的角色嗎?」(我不知道);一九九○年一月九日,「四分利」的集團突然倒閉,十六萬人賠光積蓄,一位住眷村的同學,父母親受不了,抓狂,雙雙服毒,還好救了回來;一九九○年二月,台股站上歷史高位一二六八二點,但在十月崩跌至二四八五點,很多人傾家蕩產,包括冰淇淋店的同事,開始「跑路」,失去聯絡。
那個月,知道羅大佑是對的——台北不是我的家,長安居,大不易。是離開的時候了。
離開那一天,雙胞胎哥哥開著麵包車,到我租賃的八德路,幫我搬家。「頂樓加蓋的鳥窩,要八千?真是坑人!」我丟了大部分家具,決心把一箱箱文學書籍都扛回中部,相信自己可以將這些書本排列成地基,重新站起。
也相信,中正紀念堂有被野百合喚醒,這個島嶼應該已從瘋狂的房價狂飆中,恢復了理智。
那些文學書籍真的救贖了我的靈魂,我的胃。現在為了回饋文學,和友校合辦了十六年的文藝營。前日知曉合作的講者,是名劇《鬥魚》與《一九八九,一念間》的編劇,好奇問她為何要挑一九八九 這一年?
「那一年,發生了好多事,不是嗎?」
是啊,好多事。但三十多年過去,台灣房價狂飆浪潮又回來了,二○二四年全台七大都會區「新建案平均房價」五年漲五十%,屢創歷史新高,台中市這五年也漲了一倍。
是的,盆地,正複製另一個盆地;今日的雲,正抄襲昨日的雲。
那日文藝營結束時,好多年輕的學員找我合影,望著他們離去時,青春正盛的背影,好想送他們一句祝福,但我像《一九八九,一念間》那位主角,穿越到一九八九,躺在台北柏油路上,冷雨繼續下著,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