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遲遲】榴花映牆

文/葉含氤 |2024.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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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葉含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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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葉含氤

我為這榴花映牆的景致呆立許久,像看一幅畫似的。又或許那裡是青藤老人——徐渭的故居,所以不由自主的對這花這牆有了別於一般的想像。



李君想起許久未彈琴,翻開琴譜時,發現一朵前人夾在書裡的花。這本書是他從舊貨市集上淘來的。他拍了張照給我看,我說:「像是榴花或杜鵑。」而他自己愣愣地看了半晌,沒看出什麼花來,卻神思搖盪,想像著也許數年前,或許十年,或是二十年,甚至百年,這套琴譜的主人,在清晨時採下一朵花,賞完後隨手夾進書裡,只是這麼一放,放了無數個日日夜夜。

那是一本古琴譜,陳舊的線裝書,上頭雖是像中文的方塊字,但我沒能讀懂任何一個,應該是表音律的記號。

他告訴我這件事時,我也想起一個人,大概是古琴與那朵我以為的榴花交疊出的一種既清冷又張狂的氛圍。

去年五月,我在紹興住了幾日,那幾日不冷不熱,悠閒適意,正好是石榴花開時節。一天早上到青藤書屋,在入口處看見一面三層樓高的白粉牆,以及一株高大的石榴樹,枝葉葳蕤,樹杈斜倚。當我正要走到牆邊的月洞門時,仰頭瞧見枝頭上有零星紅花綻放,疏疏落落地映在那堵白牆上。榴花的顏色很特別,既非深紅,也非淺紅,是特立獨行與其他顏色不大相容的紅。一直以來,我不覺榴花美,覺得顏色太強烈,太飽滿,太奇特,就算看到,也只是潦草略過,不大為之佇足,但那時的我為這榴花映牆的景致呆立許久,像看一幅畫似的。又或許那裡是青藤老人——徐渭的故居,所以不由自主的對這花這牆有了別於一般的想像。

那是我在紹興見到最美的畫面,但一年過去了,我卻沒有寫下來,也沒有跟別人說,直到李君傳來琴譜的照片。

榴花的獨特,與白牆上的點點黑漬,也是我對徐渭的印象。

徐渭,明朝人,天才縱橫,卻幼年失怙一生坎坷。明明文章辭賦俱佳,可是常年科舉落第,雖遇貴人提攜,又捲入官場紛爭。不僅自殺九次,還失手殺妻,入獄七年,甚至精神失常割耳自殘,晚年貧病交加,鬻畫為生,只有一條大黃狗陪著他。我不知道一般人歷經這樣的命運會怎樣,但徐渭卻將內心的憤慨不平,發洩在書畫上,成為獨樹一幟的藝術家。獨樹一幟也意味著他的作品非主流,非常態。這樣的異類,特別是他的潑墨畫,影響了後代寫意派的風格。

徐渭的生命太跌宕,太奇詭,令我畏怯,但我喜歡徐渭的畫。他的畫,前無古人,但後繼不絕。似有若無的寥寥數筆,可是形神俱備、奇妙生動。有不守規矩的離奇超脫,有恣意飛揚的婉秀典麗,有奔騰狂放的憤世嫉俗,有遠離凡塵的悠然雅適,不論種種風格都飽含心緒的波瀾曲折,讓人看完後如有回聲縈繞。在他之前,找不到如此狂妄不羈的畫風。別人的畫是精描細繪的工筆,但他的卻是酣暢淋漓的塗抹,簡直是「亂」,卻亂出逸趣橫生。有一次他畫竹與螃蟹,畫完後,他告訴別人:「我不是畫竹,不是畫螃蟹,我畫的是自己的感受。」

既然人生如戲,那麼他也用戲謔的方式來畫人生。

他的生平,讓人惋息;他的畫作,讓人驚嘆。有著如地獄悲慘的命運,也有著與天齊高的才華,既血腥暴力又孤傲狂狷。徐渭終其一生沒能戰勝命運,卻用藝術戰勝了時間。他的藝術成就,不僅鄭板橋說:「甘願成為門下一條狗」,連齊白石也說:「就算他瞧不上我,我也要為他磨墨。」也因為徐渭命途多舛,故有人說:西方有梵谷,東方有徐渭。

不僅文章書畫傑出,他還是戲曲家,少年時曾自譜古琴曲,只是不知其琴譜有沒有流傳下來。我猜想,如果流傳於世,大概就像李君拍照給我看的,是本蔽舊的線裝書,上頭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方塊字吧!

那日走完徐渭故居,心緒難平,他的生命太沉重,太艱難,但他卻奮力地活了七十三年,走出一條脫俗異常的路。

白牆上洇染的烏漬,彷如人間難以消停的苦難,而豔麗的榴花,也如他超塵拔俗,卓犖不群的姿態。

在紹興,名人故居不可勝數,有些甚至人滿為患,但徐渭故居是孤獨的,是遊人鮮少的,卻也是令人無比唏噓的影影漫漫一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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