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佩苓
清晨起床,房間常常只有我,爸爸媽媽都消失了,我開始不住的大聲哭,哭到姊姊來牽我出門,到附近的麵包店買一個海螺麵包。後來我才曉得那時爸爸生意失敗、跳票坐牢,媽媽於是日夜工作,所以家裡時常沒有人。
我恆常地記得睡醒時被全世界遺棄的感覺,以及姊姊來牽我之前,在時鐘滴答聲裡歷經的史前千年。在小學日記中,我寫著,如果有一天爸媽死掉了,我也不能活。我怕死,走階梯數數的時候,凡是數到四,我就把四念成「保」,一次次、一階階的祈念保佑我們三個人永遠不會死掉。
後來的日子裡,我特別喜歡賴床,已經清醒了,但就愛躺在房間裡,聽門外爸爸媽媽的碎語。不斷盤轉電視的切頻聲中,夾雜著他們地下電台式的地道台語,以及一些閒談日常,一些無賴的髒話,這些細碎音屑讓房間瞬時成了一個細密的繭,我又間斷的睡去。
這樣的日子複製一萬次,像永遠不會停止,從兒童到少女,甚至到了研究所,從台北返家,也仍然這樣昏盹的繭睡。家裡人口多,空間也不寬裕,從早吵到晚,但那些瑣碎的談話即使隙透房間,我也仍然好眠,我總覺得那是喧鬧中的自我棲止,是這樣的碎語,才構成我詩意的繭居。
我從來不曾真正的意識,這分與詩意孤獨並行的喧鬧是可能一夕間消失的。然而事後我還是活了下來,沒有像兒時預期的死去。只是我更確定了,父母生下多情的兒女是件殘忍的事,人們沒有選擇地將眼前的雙親視為生命中最重要,卻終究目送他們離去。我從小想像了無數次,做了各種形式的父母死亡的噩夢,然後再醒來慶幸我們都還活著,但終究不曉得這些想像或不去想像,晤醒或慶幸,終究都無濟於事。
雖然不愛吃甜食也不愛麵包,然而現在住家附近有一家販賣海螺的麵包店,我常常去買。買一只海螺,像是漂送一個古老的一萬個日子以前的音訊。雖然再也聽不到父親的髒話,但偶爾我會想像他只是像小時候一樣短暫去坐牢,媽媽說爸爸出獄剛回家時常惹我哭,我忘記他了,在我的史前時代裡已沒有這個人。或許,現在又只是我的另一種史前時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