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賁門鬆弛了」，醫師指著胃鏡拍攝的影像：「胃與食道間無法閉合，所以造成胃液逆流。這次替你換個預防潰瘍的新藥。」

離去前，醫師再貼心叮嚀：「壓力也會導致胃食道逆流，想想自己有什麼壓力？能放下的壓力，就放下吧！」

我的胃第一次告知它在腹腔的位置，從大一開始。

那時淡海落日一西斜，就要衝到快餐店端盤子。忙到晚間八點，已無來客，老闆娘會端出白飯及一盤外型難辨的主菜，例如煎碎的鱈魚、遺失瘦肉的爌肉塊。十分鐘大口扒完後，半小時完成洗盤子、拖地及擦桌。

來應徵時，只知道一餐有了著落，每晚還能拿到一百二十元現金，只是沒想到要速趕食物下腹。回到宿舍，感覺左上腹部鈍痛，按壓緩解，手指彈開痛覺瀰漫。躺在床上，隨手拿起校刊社辦借來的過期三三集刊，文字裡的淡江風日、干雲文字，竟有療效。「文學是我胃壁的補天遺石」，那晚夢境朦朧，有華年私語密傳。

念的是英國文學系，但聽了幾堂課，知曉那是文學上流沖刷而下的知識碎片，難以拚湊美好的原形，想逆流而上追索，但新手失徑窘步，需要得道之人引路。

大二修辭課，影評人老師將紅皮精裝的文法修辭課本丟到一旁，在第一堂課帶領威廉‧赫特的《蜘蛛女之吻》以及楚浮的《四百擊》搶灘，我抗學的灘頭堡已經不設防，完全降伏於這位氣往轢古，辭來切今的天神。

這文學的引路人，一定來自木蘭墜露的美學上游，我決定左右溯游從兮。往往下課後，我還黏著老師發問，老師常率性邀我一起共進午餐，講新批評，講法國新浪潮，也講奇門遁甲。

「其實世界的知識是As One，文學會走入哲學，哲學會走入玄學。文學與玄學都是人學，習易知卦，紫微推命，也是接近文學的法門，想不想學？」

時逢家變，人窮志短，對於未來充滿疑惑，能一探命學堂奧，當然興致勃勃。老師先替我推命盤，不過半晌，只見他顰眉蹙頞，許久不置一語。

「老師，我的命格不好，是嗎？」

「呃──你──知道的，如同易經卦象，都是禍福相倚。」

「老師，你直說無妨。」

「嗯，好，你心裡要有準備，拿一副爛牌，一樣可以打好。」老師鬆開緊咬的嘴唇，開始揭曉天機：「你命宮的三方四正，遇五煞星：化忌、擎羊同宮，地劫、地空、火星會照。吉星卻一個都沒有，所以做事每每碰壁，一生辛勞難免。」

「老師，我初學，對那些星星的意涵不清楚耶。」

「你是擎羊同宮的『火羊格』，就是一隻做事全神貫注、有行動力，但個性急躁、火氣大的山羊。」老師邊說邊搖頭：「你武曲坐守官祿，雖有決斷力，但常忽略人際關係的經營。此外，七殺入福德，易剛烈偏激、逞強好勝，若不懂得收歛鋒芒，常遭人忌。」老師深呼一口氣：「性格啊！性格是命啊！你未來命定與群羊逆向，是隻孤獨的火羊。幸好命宮仍有天相，天相星司爵祿，化氣可為印。建議你，氣傲的前提是心高，負重的資格是忍辱，如果你忍得住蜚短流長，二、三十年後，或許能行到水窮高處，喜見雲起之時。」

斯時聽得膽顫心驚，只知此生前方多舛。

「也別太擔心，天相水能制火惡，就是職場上不得人和的勞碌命，但只要群而不黨，強而不悍，中年可大器晚成，獲文韜之益。最後為師要提醒，你的疾厄宮有天機星，天機主肝胃疾病，胸口堵塞，日後多提防。」

日換星移，知命之年倏忽已過。漸曉恩師所斷之命，其實就是心理學家榮格講的「潛意識構成每個人的獨特性格」、「性格決定命運」、「個性昇華方能改變命運」。而這三十多年潮起潮落，竟與恩師預測相埒，實因自己不願改變先天命格，仍固執當一隻奮筆的山羊，在校園裡，孤獨的往文字的上游奔去。

那日拿完藥，回到學校，發現一群學生擠在辦公室門口。

原來當日是高二專題轉課期限，學生拿著轉課單要我蓋章，理由大同小異：我是理組的學生，不知為何被分到寫作專題，想轉到與未來大學科系相關的專題課。我笑著一一蓋章，順便說聲：「加油，發展性向，都會成功。」

學生圓滿達成任務，一一拿著轉課單快樂離去，剩下一位女同學游移不定。「老師，我雖然念的是理組，但也喜歡寫作，但我媽媽說，寫作無法餵飽自己的胃……」

「沒關係，要聽家長的話，先求生存，才能再求生活。」我爽快蓋好章，保持微笑，將轉課單還給學生，胸口竟有一股燒灼感，有一種放不下的存在，正在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