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文衙弄裡的藝圃,水邊築有亭榭樓閣。圖/葉含氤
藝圃的延光閣,現在是一間茶屋。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蘇州的精致風雅,表現在諸多大小園林之中。我不是園林的研究者,只是一個信步遊園的訪客。大園子有名氣,但人潮熙攘,我反倒喜歡走人少清淨的小園。
在蘇州的文衙弄裡,有一間我慕名已久的園——藝圃。只是我慕的名,不是園林本身,而是這裡曾經的主人,文震亨。因為他,藝圃於我而言,也有了別樣的意義。
明朝時蘇州文氏家族是非常顯赫的。藝圃座落的「文衙弄」名稱由來,即與文家有關。藝圃始建於明朝,原為蘇州進士袁祖賡所建,後來由文震亨的兄長文震孟購得。文家兄弟的太爺爺,即吳中四才子,與唐寅等人齊名的文徵明。但我不是要說鼎鼎大名的文徵明,我要說的是文震亨。
最早知道文震亨,是他的著作《長物志》。這本書不是詩詞歌賦的集子,而是紀錄生活中的「長物」。此處的「長」,讀如「障」,意思是多餘之物。它是一本晚明風雅的指南:說器物、觀禽魚、品香茗、賞花木、啖蔬果……此書內容遠實用,近審美。他用平實的筆調,寫出素雅之美,寫出恬淡的詩意,同時揭櫫他的美學品位——寧古無今、寧樸無巧、寧簡無俗。
他說瓶花:「廳堂陳列的瓶花要高瓶大枝才賞心悅目。忌諱繁雜束縛,忌諱香、煙、燈火薰染。」說蔬果:「獨核的枇杷最好,枝葉都很招人喜愛。枇杷又叫款冬花,枯萎後放入果盒裡,色澤金黃,味道極美。」這些多像我們現在對視覺美感與飲食趣味的追求!
讀《長物志》時,以為他是一個住在蘇州城,只知琴棋書畫詩酒花的富家公子。然而深入了解之後,才知曉他所謂的焚香飲饌、所講求的服飾器用,都離不開他對文人身分的固守。他的品鑑文字,是對當時器物文化的反映與評說,同時也滲透著身為君子,不應著眼於物,而是應當追求更高遠的理念。
蘇州文氏,世代都是讀書人,骨脈裡流的是忠於君上,忠於民族國家的熱血。文震孟在朝為官,剛正不阿,曾忤逆魏忠賢而獲罪,後又因不畏強權而遭奪官。而文震亨雖無官職,但他的生命底蘊,徹徹底底是一個儒者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氣度與風骨。
當清兵攻入蘇州城,文震亨明白明朝的國祚已盡,明白時代大勢不可逆,同時也明白個人死生與民族大義的取捨,最終以死昭義,凜然殉國。
因為他的耿直忠義,讓我對他的敬意拔高到另一個維度。他能寫出《長物志》這般純淨真誠,浸透著感情的文字,又能實踐一個文人該有的節操。比起同時期的錢謙益,文震亨寧折不彎的錚錚鐵骨,更讓人敬佩。
常見人形容蘇州人綺麗曼妙,有西施、林黛玉這般的細緻美人;有唐寅、祝枝山這般的風流人物,但在淵遠流長的歷史中,蘇州的剛烈之士,也占有一席之地。
藝圃,在文氏當家時,名為「藥圃」,有辟外氣,和臟腑之意,是對自身的一種修養。後經幾番易主,才改為現在的名稱。藝圃與網師園一樣,都藏在車輛無法進入的小巷中。逛園子時,有位當地人告訴我:藝圃就如他們的花園一般,知名度不高,安靜祥和,有市井氣,但不俗。他們閒時就愛來這裡走走,喝喝茶。
藝圃與多數園林相同,也以池水為中心。水邊築有亭榭樓閣、石山長廊。主建築繞著池水而建,庭院清雅,廳堂古樸,布局曲折,一如《長物志》中所言的雅、古、隱。其中有一室,喚「延光閣」,是凌空架在水面上,也是蘇州園林中最大的水榭。
延光閣現在是一間茶屋,當日我走過時,斜陽透窗而入,朗朗一室。裡邊客人約坐有八成,多是當地老先生老太太。茶客面前僅一壺茶,一只杯,簡樸無華。他們一口蘇州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搭著,既不貪口腹之欲,也不逞口舌之快。偶爾談家常,偶爾發呆看窗外池水瀲灩。他們的聲音輕細,語速從容,不會讓人覺得吵。蘇州話很柔很軟,想起在書上讀過的:「蘇州話多是扁音,開口不超過一公分」,大概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聽起來溫和悅耳。
不禁想,五百年前的文震亨,一定也是說著這樣好聽的蘇州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