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念慈
街旁老屋院落裡,長著一棵丈來高的果樹,有些逆光,但我看得出猶未結實。父親果農出身,堅持那是未矮化的龍眼樹,母親認定是荔枝,還低聲對我說:「剛結婚的時候,我躲在荔枝樹下哭了好久,怎麼會認不得呢?」
我無法分辨,但知道他們說的不是同一棵樹,男人的語言根植於理性,而女人在心底盤根錯節,於是一樹各表,各有各的寂寞。
荔枝,又名丹荔、掛綠、麗枝,司馬相如〈上林賦〉稱荔枝為「離枝」,花若離枝則枯萎,果若離枝則色、味俱變,何況年輕的女子離鄉背井,還要融入另外一個大家族,能不「掛慮」嗎?我能理解母親當時的無助和脆弱。而新嫁娘蹲在樹下流淚的時候,荔枝樹是否著急地搖曳樹枝,給予最質樸的安慰呢?畢竟它的祖先也時常流浪,不是在異鄉,就是在奔赴異鄉的路上,應當懂得。
昔日漢武帝建造扶荔宮,廣種奇林異木,南方佳果,荔枝也在被移植之列,可惜水土不服。到了唐朝,長安的貴妃想吃嶺南的荔枝,地方官員為保果實鮮美,不摘枝葉,以瓷罐或竹筒密封,按軍情加急的層級運送荔枝,人馬需日行三百至五百里,果然「荔荔」皆辛苦;雍正也好這一味兒,南方官員為其想了妙招,用桶子栽種,然後在結果期前的兩個月,走水路運送,抵達京城時剛好可採食,這巧思讓雍正大喜過望。
同樣勞民傷財,兩位帝王得以繼續大啖美食,還有纖纖玉手為其剝荔枝,而一代佳人卻承擔了罵名。我幻想驛馬奔騰,華清宮的宮門次第打開,荔枝應聲而裂,卸下豔紅的外殼,露出酪白的果肉,不負「果中尤物」之美稱;其實,貴妃和荔枝一樣豐美、引人遐思,也同樣被迫遷徙,成為他人的掌中物,一旦離開故土,麗姿轉瞬即逝,就這幾點來說,人和物並無太大的區別。萬千寵愛,不如當那棵老宅裡的荔枝樹,閒來聽老夫婦拌嘴,也看看地久天長。
端午前後,島嶼上的荔枝又該紅了,我想著要買上幾串,好釀醋、釀酒,也想效法宋代洪芻製荔枝香。人人都愛其豔色,我更喜歡荔枝的清甘芬芳,晶瑩的果肉夾帶著花香,玫瑰花水和荔枝果泥堪稱絕配,再加上細糖,是極其細緻的點心,願以此遙遙致敬,那個讓大唐有了香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