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瀟君
那幾天媽媽生病住院,我本來瞞著女兒,想一個人擔起照顧的責任。實在撐不住了,兩個女兒一接到消息,當天就從外州飛回來陪伴外婆。我懸吊的心,終於有了依靠。
沒想到事情竟是一波三折。
傑瑞家兩兄弟是女兒好朋友,幾個年輕人常常玩在一起,女兒回家後某天,接到了傑瑞電話,原來兩兄弟一時興起,領養了一隻哈士奇狗,沒想到帶回家門口,卻遭兩人老媽威脅:「狗進門,媽媽就出門。」
兩個剛成年的兄弟,在車上陪狗狗住了三天,無計可施,向女兒求救。
聽女兒轉述,我心裡暗想不妙,我們家中已經有了一隻伯恩山犬華生,此刻媽媽正躺在醫院病床上,家裡多一隻狗要照顧,實在是負擔,但我不忍掃女兒們的興,就硬著頭皮笑咪咪的答應收留狗兒。
帶狗狗來的那一天,年輕人們告訴我,這隻領養的狗受過創傷,非常害怕過任何門檻,要我有心理準備。我心中竊喜,如果牠不肯進來不就正好,少了麻煩,我對女兒也有交代。沒想到牠到了大門口,只看了我一眼,眼睛都不眨的就進了院子,而且還和華生玩了起來。女兒和朋友們都放心了。我哭笑不得的點點頭,真是有緣啊。這樣也好,至少讓女兒們在掛心外婆身體的當兒,有一點喘息的機會。
狗狗出奇的馴順,不吠不鬧,跟在華生後面亦步亦趨。像個新進門的小媳婦。
那晚,我從醫院回家,看到牠和華生並頭睡著,突然想到卡夫卡說的:所有的知識,全部的問題與答案,都在狗狗身上。
我輕輕摸摸牠的耳朵,忍不住想問,這個時候你到我們家,想告訴我什麼嗎?
狗狗沉沉地睡著,似乎已經在這個家住慣了。
我們為新狗起了個名字——傑森。
傑森進門的第二天,就是媽媽從醫院回家的日子,醫生們預估媽媽只有二到三個星期的生命。媽媽愛熱鬧,我們把病床安置在客廳,特別帶兩隻狗狗進來給媽媽看,媽媽愛狗,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虛弱的笑了起來。我們就任由兩隻大狗在病床前圍圍繞繞的擠著。
這狗既是與我們有緣,原本該是美事一樁,但我們真難揣度老天爺的安排。
媽媽病後從未露面的哥哥、弟弟,居然同時按門鈴。家中多了這麼多人,兩隻狗開始不安吵鬧。我喊女兒下樓來迎賓,又要顧著媽媽,又怕狗兒咬人。管家看我煩躁,丟了一塊餅乾到院子裡,想把兩隻狗引出去。
沒想到到了院中,兩隻狗爭食,彼此吠叫攀咬了起來。小女兒心急,衝出去想分開牠們,或許是還陌生,傑森用力吠叫時不慎一口咬在小女兒的手臂上,小女兒頓時血流如注。時間好像突然冰凍起來,一切喧鬧停住了。大女兒衝出來帶妹妹去急診室,我才深喘一口氣。
女兒們從醫院不斷打電話回來查詢有關傑森的情況和資料,以方便醫生診斷。因為是周末,完全無法查到牠有沒有打過狂犬病及其他疫苗任何紀錄。
兩隻狗都感受到惹了麻煩,乖乖地安靜下來,趴在地上。傑瑞兄弟趕過來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我眼看著媽媽在鬼門關前徘徊,耳聽車庫中哥哥弟弟彼此的推諉謾罵,心急女兒在醫院生死不明的情況,實在沒有餘力再多想些什麼了,只有無奈地告訴傑瑞兄弟:「打電話叫動物收容所把牠帶走吧。」
收容所的人進門時,兩隻狗動也不動的趴在那裡,新狗傑森乖乖地任由收容所的人把鍊子鎖在牠脖子上,順從地跟著從側門往外走,我陪著走出去,收容所的人說:「看起來牠非常習慣這種情況。」
聽見這句話,我心裡一震!習慣了什麼呢?習慣被拋棄?還是習慣被帶回收容所,等待二十一天後未知的命運?
我看著傑森乖乖地往外走,默默掉下淚來,因為我知道牠沒有做錯任何事,這一切都不是牠的錯啊。
我想起牠昨天對我的信任,想起小時候,我們全家養過的一隻小狼狗,那時媽媽好年輕,我們兄弟姊妹一起照顧那隻狼狗,以為人生永遠就是這樣。
如今,我急著搶救媽媽,為求一刻安寧,要把你送去不可知的命運。
臨上車,傑森對著我輕輕叫了一聲,已經分不清楚牠眼睛中是哀求還是道別?好幾重的壓力底下,我終於哭了出來,病弱的媽媽,不爭氣的兄弟,危急的女兒,我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管你了,對不起,狗狗,對不起!你是此刻我身邊唯一流轉的善良,我卻無法留你。
傑瑞兄弟在我身後不斷地說對不起,我看了狗狗最後一眼,原來我們的緣分只有一個晚上。
我輕輕摸牠的頭,告訴牠,「傑森,你是一隻好狗。」
媽媽的病慢慢好了,女兒的手臂縫了幾針後也終於復原了。兄弟之間的情誼沒有改進。有些事情我們改得了的,有些事我們改不了。
每次想到那個早晨,我心中就有一股懊惱,如果那是一個風清鳥鳴,家和人順的早上,就算傑森不小心在女兒手臂上留下一個傷口,我是不是就會留下牠,開始一段我們長長的緣分?
生命沒給我答案,只是在我心中留下一道時間的咬痕,時時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