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從能高越嶺國家步道下山，遇見一群六七十歲的登山人。

他們來自中部，各個肩著大型背包，手持雙杖，辛苦地緩慢前進。我問要去哪裡，泰半露出疲憊卻滿足的微笑。有人答以南華山和奇萊南峰，講完後，繼續低頭，一個緊跟一個，繼續邁向稜線。

一聽最終的目的，便知是三天兩夜的行程，今晚他們應該會下榻天池山莊。林務局目前搭建了一棟大型雅致的綠建築，有良好的臥舖，可能是台灣最豪華的高山小屋。不免讓人聯想到二○年代，恢宏的能高駐在所，被譽為當時最高級的山旅下榻處。

如今天池山莊還提供優質的一泊二食餐飲，幫這條國家步道加分愈多。將來台灣高山若有類似的木造山屋，以及充滿環保內涵的餐飲，山友享受到高山旅遊的體貼，不僅會一洗過往台灣高山小屋簡陋的印象，恐怕還會帶起一波新的山林健走風氣。

但我更在乎步道的良好存在。

能高越嶺是台灣高山少數較為平緩，一路幾乎是泥土坦途的山徑。唯有三兩處大崩壁，偶有碎石崩落，可能得小心通過。老人家若能手持雙杖，緩慢步行，走上高海拔山區，進而看到遼闊風景和綺麗山林，相信一定是晚年生活最愜意的情境。

今晨一早，過了能高瀑布，一路快步走回登山口。天氣晴朗，山徑寬敞，遠方有能高山龐然而清楚地陪伴，人生的下坡路竟如此悠然舒暢，頓時間幸福滿滿。我數度歇腳，眼前繁花亮麗盛開，色彩繽紛如畫。各種林鳥清脆鳴啼，遠遠近近從不同方向的森林和草原傳來。一時間竟萌生寫詩的興致，詩句的內涵都想好了，人生若有最後一條路，盡頭合該是如此風景。

想到這樣瀾漫的詩意，不禁莞爾。此時，這支隊伍也從遠方緩緩上來。跟他們擦肩而過時，我再度放慢腳步，回望一個個巨大背包的身影，除了驚嘆，愈發欽慕。

對許多年輕山友來說，這些長輩的裝備無疑是重裝。我們現今強調輕量化，以免長時肩負過重，壓壞了身子。但舊款式的登山裝備，還是有諸多可觀和比較之處。這條熱門的高山步道，如今看來像是每個登山者的表演舞台，觀看別人，也被眾人大量地觀看。

穿著鮮豔入時的山女孩，比基尼網紅，來自不同國度的外國人，以及戴著頭盔的親子家庭等等，整條國家步道呈現了多樣的登山族群，台灣的高山旅遊，能高越嶺步道絕對是一條指標路線。

他們未停腳休憩，我因而無法細看這些三四年級的老岳人，是否有綁護膝，或者做任何進一步的保護措施。但年紀這麼大，雙腳猶硬朗，肩負龐然的背包，光是這樣的身影，就足以讓人感動。當然更大的意義在於，他們是遠離長照的人，還不想那麼早陷入缺乏自主照顧的生活。

再過不久，我也會成為這個族群。看到這群更大年紀的山友，勇健地走向高山，我也興發一股不想太早老化的志氣，甚而充滿信心。或許，未來不一定能達到，但總要朝這個方向學習。

人口老化無疑會是政府愈來龐大的壓力，今天不積極面對，未來一定會更棘手。預防早衰，無疑是未來長照政策的重點。鼓勵老人家多走出戶外運動，恐怕更須積極推廣。唯有讓老年人走出房屋，不時鍛練身子，才會擁有更多開心，才可能減少不必要的看病和健保醫療費用。這群年紀過了半百的登山人，能夠快樂地徜徉，不只自己幸福，相信兒孫輩也毋庸太煩惱。

台灣的山林規畫，應該思考如何讓更多老人快樂而方便地走進森林，藉此陶治身心。只可惜，目前像能高這樣的國家步道和山徑，整座島並不多。遑論無障礙空間的林路，恐怕更少。

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人，或坐輪椅者，很難藉由大眾交通，接觸到這類郊野環境。若能自行搭車，走進都市旁邊的公園和森林，絕對是這座城市最美麗的風景。

一條良好的步道，勢必會減輕健保醫療的費用，對生態環境亦提供較好的保護。多條維修良好的步道在都市近郊出現，彷彿幫忙長照，延長和增加健康的籌碼，更是減少政府財源貿然流失的好政策。

我沒把握未來的長照，足以讓我有快樂的餘生。我更害怕，成為台灣的負擔。如是徬徨，我只能努力，希冀十年後，自己還是那排老人中的一位，還有很多平坦的山林步道，讓我這樣生產力不足，不一定能勝任公眾服務的老人，至少可以健康平安地走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