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卡爾‧羅傑斯

譯／鄧伯宸

大部分教育工作者都同意，教育的首要任務在於幫助個人獲得知識、訊息及個人的成長，使其能夠更有建設性地和「現實世界」打交道。這個「現實世界」是什麼？我這裡就來探討這個問題。循著我的思路，我相信，只要舉出一些個人的平常事例，就可以做出最好的說明。

幾個星期前，北加州海邊一棟小屋，深夜一人涼台獨坐。坐了好幾個小時，某一刻，海平線上一顆明亮的恆星升入眼簾，一顆閃亮的行星以同樣莊嚴的速度緩緩移動，從我的正上方移到了右邊。伴隨著這兩顆星的移動，還有銀河及天上所有的星座，很明顯地，天空正緩緩繞著我旋轉，我是宇宙的中心！這樣的感覺真是奇妙，既謙卑（我何等渺小！）又偉大（身為此一中心，何等美妙！）那一刻，我正觀看著現實世界。

在心裡另一個角落，我知道，我和腳下的地球及包圍我的大氣層，正以令人窒息的速度朝我所稱的東方移動，而那顆恆星及所有的行星，相對於地球而言卻是靜止的。我這裡所描述的，我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這與前面所講的感覺截然不同，而這才是真正的現實世界。

從另一個層次來說，我清楚知道，宇宙中有數以百萬計的星系，我只是其中一個小星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行星上的一粒微塵。我也知道，所有這些星系，每一個都正以極高的速度移動，猶如爆炸般遠離其他星系。難道這也是現實？我糊塗了。

不過至少有一個現實是我可以確定的：我坐的堅實木椅、搭建涼台的穩固土地、我手中的鋼筆。這個現實不僅看得見，而且感覺得到、摸得著。這些物件都可以承受重量及壓力。它們是固態的。

但是，不對。上述的說法，我有足夠的科學知識可以加以挑戰。這椅子的材料本來是有生命的細胞，組織複雜，空隙多於實體。土地則是緩慢移動的、不固定的團塊，會收縮，會斷裂，會起皺，經常震動，昨天我駕駛經過的那條路就曾經發生過一次地震。

至於我用的鋼筆夠硬了吧？據說那是由看不見的原子組成；原子高速運動，每個都有一個核。近幾年的研究發現，核裡面還有更多的粒子，每個粒子都各有特質，全都奇異到難以想像，在每個原子內部的廣大空間中隨機運動。這支鋼筆，我握在手裡，我清楚地感覺得到，居然不是穩定的固態。「現實世界」瓦解了。

偉大物理學家詹姆斯．金斯爵士（Sir James Jeans）的話雖然讓我感到安心，但仍不免疑惑。他說：「人類的知識長河穩定地流向一個非機械性的真相：宇宙看起來愈來愈像是一個巨大的思想，而非一部巨大的機器。」不妨拿這句話去考一下你的朋友、水電工或股票經紀人，告訴他們：「這個現實世界只是一個巨大的思想。」總而言之，對誰都一樣，現實世界的概念是完全無法掌握的快速流變。

不過，至少在人際關係的世界，與我認識的家人和朋友，我還真是拿這一認知作為我的行為基礎；只是記憶卻跑出來跟我為難。不論是誰，只要有機會參加會心團體，稍微接受一下刺激，就不難發現，我們對人際關係的認知多麼不可靠。在我們最親近的朋友及家人身上，我們都可以發現一大片領域，裡面隱藏著好多的情緒：不為人知的恐懼、匱乏感、壓抑的憤怒和怨氣、奇奇怪怪的性欲和幻想，以及深藏的希望和夢想、歡喜和憂慮、想要有所作為的衝動，以及找不到出口的愛。所有這一切也都是事實，只是這種事實看來同樣不確定，同樣充滿著未知。

共通現實不存在

於是，我們被逼著退回到自我：「至少我知道我是誰。決定自己想要做的就去做，這總是真實的。」但真是如此嗎？如果我去問行為主義者，他會這樣說：「你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刺激輸入加上條件反應的總和，其他的都是假象。」啊，真相總算出來了，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機器人。難道這就是一切？我的夢想又是從哪裡來的呢？或許，也可以做同樣的解釋。然而我想到了潔恩，她告訴我，一天晚上，她的雙胞胎姊妹和平常一樣開車回家，她從一陣恐慌中驚醒，馬上打電話給公路警察，說：「在某某公路上發生了車禍，一輛白色小客車，駕駛人是女生，自己一個人開車。」話講到這裡，警方語帶困惑及懷疑地說：「但是，小姐，妳是怎麼知道的？這起車禍我們兩分鐘之前才接到通報。」這樣的事實又該如何解釋呢？

卡爾．榮格三歲時的幻覺或夢我們又該如何解釋呢？他說，他看見一個巨大神祕的地穴，所有光線投射於一肉柱，看上去像是頂上有頭，安座於王座之上。五十年過去，他在一些原始部落的生殖器崇拜儀式中看見同樣的景象時，才恍然大悟。問題是，這樣的景象怎麼會在他三歲時出現？這種現象又屬於哪一種現實呢？

關於一個客觀的現實世界，我的思路結論又是什麼呢？很明顯地，它不存在於我們看得見、摸得著、抓得住的物體中。我和許多的其他人，有了一種新的理解：我唯一能夠認知的現實，是我當下所察覺及感受到的世界；你唯一可能認知的現實，是你當下所察覺及感受到的世界。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所有這些察覺到的現實各不相同。「現實世界」之多，一如世間之人！

就我看來，未來的道路應該將我們的生活與教育建立在一個前提上，亦即：有多少人就會有多少個現實；而首要之務就是接受此一假設，並加以推展。從哪裡開始呢？從我們每個人開始，以開放的態度探討各種現實觀點。如果是這樣，社會就不會盲目承諾一個運動、信條或現實觀，而會共同承諾彼此皆是合法的獨立個體，擁有各自的另類現實。如此一來，人類關心別人的天性，就不再會是「我關心你，因為你和我一樣」，而會是「我看重你，珍惜你，因為你和我不同」。

（摘自《存在之道》，心靈工坊出版）

【作者簡介】

卡爾‧羅傑斯（Carl Rogers,1902-1987）

美國心理學家。和馬斯洛（Abraham Maslow, 1908-1970）開創了人本主義心理學運動，強調人具備恢復心理健康、實現自己的能力。「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治療師」第二位，僅次於佛洛伊德。著作繁多，較重要的有《以案主為本的療法》（Client-centered Therapy）、《成為一個人》（On Becoming a Person）、《卡爾‧羅傑斯論人的力量》（Carl Rogers on Personal Power），以及本書《存在之道》（A Way of Be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