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營長對我不假辭色。我想像他在做給別人看，因為不久前，我被他的傳令兵喊住，說是營長找我。說是找不如說是「認親」。

營長姓黃，金門沙美人。我當初果敢提早入伍，除了修整個性外，也因為出身戰地，服兵役沒有什麼可怕的，但我錯了，且錯得離譜。最大的挑戰是長官任何指示都是聖旨，隨意給包餅乾、半天榮譽假，都是恩惠。官與兵，天與地，沒有修得好的鵲橋。多年後重返校園演講，目睹教官與學生勾肩搭背，委實不可思議。

在營區有鄉親罩我，是不可思議更是莫大福報。營長身材寬闊，濃眉大眼，訓話時，兩團腮幫肉抖啊抖的，但沒有人敢笑，那兩團肉墜子，是我看過最有尊嚴的裝飾。

有一次訓話結束，營長直接點我名字，「吳鈞堯你說是不是？」我臉紅耳赤，「報告營長，是。」我交好運了，名字被營長不假思索喊了出來，副營長、人事官、後勤官等，肯定都在揣測我們除了同鄉，可能還有親戚關係。

我跟營長沒有別的關係，而他看好的官運，竟在一次高層應酬返家時，酒駕車禍。我被傳令兵引領到營長面前，他頭也沒抬，批閱公文，低吟一聲，「什麼事？」

沒事沒事，過來看看營長。他笑了，「我有什麼好看的？」

當晚他拄拐杖，無視他受傷治療期間，整個營區的風聲耳語，說他官運斷了、即將外派。營長一定知道這些不利，但這依然是他的營區，霸氣不因為右腿的慘白石膏而稍減，但畢竟有點顛簸，忽然招我過去，右手搭在我肩上。

那是我頭一遭站在全營官兵面前，也是他以營長身分的最後訓話，結束後，他輕聲跟我說了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