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當我的心有忐忑,總會撐傘散步到廟埕,廟埕前的小吃滿目又香氣蕩漾,然而我只為了潤餅前往。
我愛的那家潤餅店在廟埕附近,得轉進如岬角的包子店旁巷弄才找得到。我曾上網查過,慕名已久,與它相逢吃過幾次後,從此認定是我的最愛。
它給的配料質與量都好,高麗菜填塞得鼓脹,好似要把潤餅皮給撐破。不像有些店家的皮常因高麗菜的油與水而爛成一張泥皮,咬在嘴中像極了熱豆漿上浮泛的那層,稀稀爛爛地,竟叫人分不出皮與高麗菜的界線,搞了半天以為吃的是一盤高麗菜和麵皮的快炒。
但這家就免於此局,咬嚙起來,菜是清脆的響在頰邊,皮的微韌度要人知道它的存在。裡頭的配料全擺在攤前,分上下二層,上層是炸過的酥脆物、削得細細粉粉的紅蘿蔔、小家碧玉的香菇木耳,點餐時可以囑咐老闆加些紅辣椒,也能以日本芥末替代。
高麗菜、豆芽菜總在大鍋裡冒煙,很打卡。至於辣椒醬似乎是小攤的得意酌料,老闆還罐裝地獨立販賣。之前疫情緊張,給錢找錢全出客人之手,不同於以往包裹潤餅的雙手忙完後,又移到錢幣上塗塗擦抹。
我總會吃這家的美味,因為老闆把我的點餐聽得詳細,比方我不加花生粉、不吃素肉鬆,海苔混白芝麻粉可以多些,排隊的人總乾脆地點素的一個、招牌一份等等,頂多要求加辣與否。但我的要求特多,只是老闆對於我的自製菜單從來不掛意、不多問、不皺眉,習以為常般認同食物優劣全憑主觀,也全然深信以客為尊的道理。
有一回包潤餅的是位老先生,我點餐的要求比別人多,所以頻頻向他致歉,他反而說:「菜要多吃點」,然後動手就夾了更多的高麗菜餵養那餅皮,那餅皮包起時恰如懷胎八月的婦人。我滿心歡喜,想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在異鄉被如此照顧。
看來,只是尋常的潤餅,卻訴說我的生活地貌。
好幾回眷戀青菜香甜的我,總是不遠千里步行於此,從校園走出翻越一道馬路,轉進綠園道後,仰視蒼蒼的樹蔭,俯瞰低淺黝黑的溝渠,越過中央公園直抵紅磚建築的市政府處,再走幾步便就抵達。
散步是為了把心底的鬱積淨除,每走一步,就丟出一片羽毛般分量的憂愁,走得遠走得久了,便拋卻得更多更多,此刻身子就輕盈起來,黏稠稠的情都只是曇花開過、雲飄散。
記得曾聽人說,他愛散步,愛到只要心蒙塵,就立刻告訴還在聊天的朋友說:「我要到外頭走走」。於是一個人衝到戶外的道徑,不斷地邁步前行,拉得自己的背影愈來愈細長、愈來愈模糊,閒適加碼,路也從曲折轉為康莊大道。
我也是如此,有時不得不憑藉著走路消憂,甚至晴天翻臉成雨季時,我仍有出走的必要,況且對於一位極愛旅行的人,驟雨只是配樂,撐把傘就好。
於是走著就走到廟埕附近買潤餅,因為熱騰騰地燙手,燙手就記得父母曾說:「東西趁熱吃」,於是走到了一間尚未營業的店門口,站在騎樓柱旁吃了起來,畢竟時間也已近一點,方才排隊排了十分鐘才到手的美味,已讓我無法用翻倍的時間,或者一隻老鼠忍耐起司的誘惑來忍耐五臟的躁動去精密數算何時可得享用;總之我的血糖低到無法理性思考,便不管衛生、職業、穿著、吃相、盤碗刀叉是否兼備,而逕自吃了起來。每一口都咬得深刻厚實與精準。每一口都不放棄包羅香菇、高麗菜等宛若奧運式的開幕慶典。
記得總在那樣的時刻,眼鏡行的員工會趁午休時間在騎樓就著機車抽起菸來,煙霧裊裊,隨風飄來,但我的腳步已經被眼下的潤餅、飢餓給鹽柱化了。心裡也不埋怨他沒有公德心,反而認定他抽他的愛,我吃這令自己魂魄牽縈的潤餅,我們各自管理各自的疆域,井水河水兩不相干。
我吃得香,常常得用衛生紙擦拭嘴角,有幾次還得擦抹鼻子,因為就極美味讓我一口接著一口,沾唇沾染鼻心而毫不在意。
然而覓得這家春捲前我試過其他。
猶記位在街口那攤的老闆娘,灰白頭髮像頂了顆高麗菜,她時常坐在攤車後方,眼睛隨著機車遷徙,然時而空洞散發寂寥況味,宛若張破布晾在陰暗處;只是一旦和她說上幾句,便就發現她是裝了金頂電池的白兔,她熱中給予善意,曾經我餓得饑荒樣,又不顧形象地在店門口立食,立食後,她還體貼地遞上衛生紙讓我擦拭嘴巴。我那時漸漸茹素,厭肉之腥氣,她便囑咐包潤餅者:「給她多點高麗菜。」
美味食物總不忘人情酌料,也許我吃的是那份酌料。
往往吃飽後我便踱往回程,心裡就會因春捲的滋潤而穩定,也許背影看起來像《孤獨美食家》裡的井之頭五郎,然而我一點也不孤獨,因為心暖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