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佛朗明哥舞蹈教室裡，音樂一下，沒有人不全副精神投入聽起來如此隨興吟詠的蒼涼歌聲，一首亳無聽懂可能的吉普賽浪人歌曲瞬間掌握全場。人人各自在舉手投足之間，各自對嚮往的西班牙投以深情的想像，那神色，專注凝然。

佛朗明哥舞裙，層層疊加，荷葉邊上布滿的圓點與紅黑兩色，同為佛朗明哥主要的識別元素。圓點，西班牙語為月亮之意，大大小小的圓點隨著舞者旋身而四處閃亮，何其炫目，何其美麗而浪漫，有一種無可抗拒的異國情調，使我為之著迷。

上課時，老師除了示範動作和舞步解析之外，也常涉及西班牙語，佛朗明哥舞蹈背景與西班牙文化介紹。往往使我不期然地想起多年以前，從南法前往西班牙，看夕陽罩染整個盛夏的庇里牛斯山，粗獷的田野，以及遠遠的，邊境城堡的橘黑剪影，那是我對西班牙的第一個印記。

舞蹈教室四壁皆鏡，跳舞時目光總是投向鏡中的自己，像是有另外一個青春的自己在鏡子的那一邊共舞。第一次走進佛朗明哥舞蹈教室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只經歷短暫的學習便因畫事忙碌而中斷。但心裡總想著，未來有一天還會穿上舞裙。

是以退休之初，第一個浮現的念頭便是重拾佛朗明哥舞。想起多年以前，曾經站在巴塞隆納街頭欣賞舞者演出，心裡暗想，他日一定要重返西班牙，到塞維亞的古城參與慶典，和全城盛裝的居民共舞。一如濟慈的詩裡所言：

美的事務是永恆的歡愉：

其可愛日增，不消逝於

虛幻無影；

反而就長久為我們

維持一座靜謐的涼亭，

為睡夢……

然而，當我再次穿上佛朗明哥舞鞋，和從前竟已是不大一樣了。應該是一種記憶力和肢體協調的變化，已經在歲月的推移裡消蝕了年輕時的敏捷反應。所幸，中年此刻，不為衣食忙，一點點無心卻有意的夢想，也會生出一種意志，一種堅持，沒有人知道上天還會賞賜自己多少未來。

上課的錄影，在家一遍又一遍地看，設法記住舞序，或至少記得換動作時該先出哪一隻腳。耐心反覆，錯了重來，記起又忘，直到以為達成身體記憶。即使如此，原以為已熟練的舞步，隔一周上課時，記憶裡已不留任何痕跡，甚至，彷彿從未學過。十年前中斷學舞時完全沒想到，所有的輕而易舉很快會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的力不從心。中年下半場的自我期許，如此頑強，如此脆弱。

修正著，練習著，從接受挫折之必然，生出一種過日子的耐心，慢慢地，感受到學完一支舞的幸福感。專心練舞，好像重複砥礪著自己，人生總有那麼一點再生的可能，好像再也看不見從未停止趕路的時間之流裡巨浪般的滔滔歲月，正無情地沖刷我那顆日漸遲滯的心。

黃昏時分，從捷運站出口穿出，向前走，窄窄的騎樓幾乎一半是與我逆向的朝著住處移動的下班人潮。我看到認真的夕陽在大樓的玻璃閃亮，反射，潑灑，有一種留戀的情調。社大對面是一家號稱米其林必比登連三年推薦的餐館，排隊的人龍。暮色漸合的校園。舞蹈教室裡通明的燈光。

音樂響起，十幾位身著佛朗明哥舞裙和舞鞋的同學直排橫排並列，彷彿完全不受現實世界裡各種身不由己的角色約束，隨著樂曲，拍掌，踩踏，旋轉，反射出一種既果斷又自信，氣場飽滿的舞蹈氛圍。提醒我，曾經有那麼幾年，舞在西班牙豔陽下，是我青春時光裡最深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