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秋末清晨，沿著淺山邊緣的農路散步。多年前，有人在半途的果園，種了十來棵筆柿。此時纍纍的果實逐漸紅熟。當地五色鳥喜愛啄食，我期待著牠們跟去年一樣，成群到來。

但還未抵達，居然被另一種動物耽擱了。

快要抵達的路邊草叢，赫然有隻烏龜在張望。有人一早便出現山區，牠大概始料未及，嚇得縮進脖子，遲遲不敢露臉。

從牠的外殼色澤和斑紋判斷，應該是隻保育類的食蛇龜。食蛇龜並不吃蛇，過去會有此稱呼，不知是從哪來的誤會。多數人卻因此名，看到時難免心生恐懼，其實牠更怕我們。我蹲下來，拍攝記錄，再悉心地翻驗腹部確認。

牠的腹甲黑色，中間有條橫向韌帶。腹甲的前後兩半，可分別向上移動，與前後的背甲閉合。此一外觀有如密閉的箱子，過去還被稱為閉殼龜。這個名字貼切許多，也約略點出牠個性害羞。去年夏天，在相近不遠的地方，我還遇見過一隻，體型近似。

食蛇龜是台灣唯一不倚賴水塘的烏龜，但牠的全身卻沾滿水珠，彷彿才從水塘爬上來。周遭並無任何水域，怎麼會全身溼透，我有些不解。我繼續端詳，牠好像做錯事的小孩，繼續把頭縮在龜殼裡。

會不會是自己噴尿，或者被雨水淋溼？但連著幾日都是晴朗之日，食蛇龜也無噴尿習性。一時間，我不知如何判斷。依先前遇到的經驗，牠應該會繼續待在草叢周遭一陣。這裡通向森林的農路盡頭，再往前只剩下一二畦菜圃。我抬頭望向兩端的農路，不要說現在是大清早，毫無半點人影。就算平常時日，一天走過的都不及四五人。

我若離去，過個五分鐘再折返，牠應該還會在此。我安心的起身，走了六七公尺，回頭觀望，原本伸出頭的牠迅即縮回。走到農路盡頭後，我快速折返。不意，牠已消失，時間還不到五分鐘。我左看右瞧，溼濡的草叢並未看到任蹤影，看來牠覺得情勢不妙，拔腳先溜了。

眼前空蕩，我繼續揣想著，牠何以全身溼漉漉。突然間，樹上有水珠滴落。我抬頭仰望，有棵果實纍纍，長滿枝幹的水同木，低壓著林冠上層。約莫一二分鐘，便有滴露水從那兒落下。

這下我終於明白，何以食蛇龜會佇足此地。或許是早晨的露水不斷地凝結，流經樹幹，滲過腐熟的果實再落下。每滴掉落的露水，想必都沾有果實的腐甜之味。

早在我抵達前，牠可能已待在草叢多時。不斷地仰望水同木，享受著晨露的洗禮。怎知，我一早出現，干擾到了。牠只好倉皇遠離，顧不得露水了。

回家之後，仔細核對腹部紋路，跟去年的那隻完全吻合。沒有一隻食蛇龜，會跟其他的相似。牠們合該是同一隻了。

一年三個月過去，在這個處處危險的淺山環境，牠居然無恙，當然讓人振奮。但對此一時光的漫長，我卻有一莫名的感慨。

真高興，再看到老朋友，繼續棲息於此一淺山森林。那種快樂，彷彿有人在森林過著孤單的安逸生活，我們意外的碰頭。若從食蛇龜的習性，這裡合該是牠生活一輩子的領域。因而我若常去，沒有干擾環境，相逢的機會自是大增。

這個美好的遇見值，我是廣義看待的。任何一個人跟自然環境保持距離，尊重所有棲息者的生存權利。整個環境也會回向給你許多驚喜，食蛇龜即一例。但你並非為此投身保育，而是發自內心的喜愛，樂於關懷。

這是一座連綿著南港山的尾脈支稜，對食蛇龜或我，應該都是面積遼闊如海的森林。我們意外在自然與城市的邊緣遇見，一年多後，再度碰頭。這是值得珍惜的緣分。我又是多麼幸運的城市人。

隔兩天，念念不望下，再前往邂逅之地。依過去對動物習性的認知，尤其是這種大型動物，食蛇龜再度出現的機率非常渺茫。我卻依戀不捨，想要重溫那種美好的邂逅。

望著空蕩的草叢，突聞坡壁的草叢有聲音。我抬頭看，還懷疑牠回來了。整個世界頓時停止心跳。我仰望著山坡的暗黑林間，聲音從那兒清楚傳來。但仔細想，不免荒唐，那是樹幹的位置，食蛇龜哪來爬樹的本事。

此時，只見一隻赤腹松鼠機伶地跳離，看來牠對水同木的果實也充滿興致。再仔細檢視遇見的地點，水同木繼續滴落水珠，旁邊還有一棵雀榕，結滿果實。肉色的熟果，掉落滿地。據說這樣的野生果樹，連白鼻心、大赤鼯鼠都歡喜。夜深之後，這裡應該有不少訪客。

想像此地為森林的深夜食堂，我更能了然，何以食蛇龜會專程到來。那些腐果，加上清晨的露水，都是美味的餐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