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念慈
村中老人說,曾有個明媚的女人來找過他,提出甘願為妾。那天簷廊的風鈴叮噹作響,他回頭看看妻子,妻正低著頭,奮力地刷著大鍋;幾縷白髮沿著中分處往兩側爬去,像山頂的白芒花,令他想起一同走過的路,只好說:「甘蔗無雙頭甜,妳回去吧!」
屏東平原夏季氣溫高、雨量多,適合甘蔗生長,連帶著糖業興盛。詩人說那是方糖砌的城,會下甜甜的雨,但老人的幾個女兒都在蔗田工作,知道生活不全然是甜蜜;她們長得比甘蔗矮小許多的時候,就懂得培土、種蔗、施肥、剝蔗葉、收割……最後用拖拉機,將採收的甘蔗送去打包成捆。五分車在田間飛馳,帶動經濟也帶動鄉野奇談,某天夜裡,少女看見無人的小火車動了起來,從蔗田駛入墳墓區,好在青春讓人有恃無恐,再說了,衰老比鬼怪可怕得多。
接著她們一個個出嫁,每輛禮車上都綁著一對甘蔗,古禮說:「兩枝甘蔗靠門後,公婆食甲老老老。」果然是一則甜甜的祝福。甘蔗躺在車上,看天看雲,一路顛簸,卻不曾「暈車」,因為它本就是「躺著種」,只要把甘蔗莖放入土裡,發芽點置於側邊便會自然向上生長,和印象中「頂天立地」的模樣大不同。
姊妹雖各自遠嫁,但返鄉時還是有一堆腹內話要說,她們喜歡邊走邊聊,途中遇到賣甘蔗的攤車,便請老闆挑兩枝,削皮、分節裝袋,回家再一起大快朵頤;唯有小妹「吃軟不吃硬」,說啃甘蔗好比熊貓吃竹子,她怕纖維刮嘴,也怕蔗節太硬,生生斷牙,所以頂多喝一杯現榨甘蔗汁。
又過了幾年,滿載甘蔗的發財車漸漸消失了,上一代人的牙口老化,再也咬不動許多愁,而孩子們又年少、心焦,還嚼不出滋味。介於兩者之間的人徬徨不已,他們在職場裡碰到硬關卡時,只會硬啃,而在關係裡又貪戀甜頭,不斷吸吮、透支的結果,就是啐出一口無味的渣;所謂「倒吃甘蔗,愈吃愈甜」,是得從年輕時就開始儲存養分,才會隨著年紀漸入佳境,然而人生只能順流,就算錯過、懊悔也只能前進,不能倒著吃了。
有次孫子好奇地問,為什麼甘蔗不能兩頭都甜?老人環顧著滿屋的兒孫,那年輕的笑聲如風鈴般清脆,於是咧開沒牙的嘴,心滿意足地說:「只要一頭會甜,就有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