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不知道他為何自取為蟾蜍,怎麼看都是位高大俊秀的少年,一點也不癩蛤蟆。
高二時,蟾蜍參加了我的山線之旅。那是豐原高中舉辨的,一系列見學活動的課程。
行旅中,他跟其他同學互動不多,甚至有些隔隔不入。原因在於,他一路好奇,什麼都想請教,好像小狗出門,喜愛到處亢奮的嗅聞。連中途休息,都會趁機湊近,繼續跟我分享發現的新奇事物。可能是一隻昆蟲,可能是老厝的一角。其他同學對這類事物,往往保持距離。
我的地方導覽解說跟考試無關,但學校老師精心安排此一田園教學,總是希望透過一位作家的眼光,看到不同的郊野風情。更重要的,說不定藉此機會轉換心境,平衡長時的課業壓力。
蟾蜍顯然特別享受。他的熱情,以及不時發現新鮮事物,讓人隱隱感覺,整個隊伍好像是為他一個人上課般。或許也因他不時的熱情提問,我連一點休息的時間,好像都被剝奪了。
蟾蜍的活潑好奇,同學們似乎都視為幼稚的舉動。他們分成四五個小圈圈,聊天說笑。只有他始終是一個人,拎著相機,捕捉自己想要的鏡頭。
後來我好奇的探問,他從哪兒來。結果他竟是遠從二水到豐原高中讀書,因為喜愛繪畫,進入美術班。那次旅行結束後,他還主動跟我聯繫,成為臉友。沒幾日,他回到二水,傳來一些小鎮照片。無庸置疑我的鄉野旅行,讓這個孩子感應到了一直在關心的世界。
我禮貌性地回話,粗淺地表達我對二水的觀察。沒多久,他又寄來一些自己拍攝的二水的舊鐵道宿舍。不少棟日治時期的木造老屋即將拆除,改建成公辦大樓。他很擔心,無人聞問下,這些珍貴建築會全部消失。
二水昔時是縱貫線、集集線和五分車三鐵共構之地,很多人都是鐵路員工,因而站前設置不少員工宿舍。此外,許多我熟悉的作家賴和、龍瑛宗和佐藤春夫等,跟這座昔時熱鬧的小鎮,都有密切的關聯。外公台中一中同學謝東閔,少年時也在此成長,我因而愈發關心。
只是一個人心力有限,我又不可能拜託一位高二學生站出來呼籲。後來跟幾位地方文史工作者聯繫上,在搶求過程裡,好像有幾棟保留下來。
未過幾年,有回前往二水徒步,看到那些殘存的日本宿舍時,不免想到蟾蜍。此時他已高三畢業,甄試上北藝大。他會錄取,可能是平時關心地方風土,在考卷的答覆上,受到評審老師青睞。
他還記得那天的術科題目,有一題是關於二二八、土地、傳統和文化。他畫了符咒祈求平安。他以為既然有了紀念日,就像符咒一樣。透過畫,他祈求那些事情永遠不要再發生。
小鎮長大的孩子,不可能每天騎單車到處探訪地方風物,平時還得幫忙家務。譬如幫忙炸豬油和油蔥酥,或製作餅乾。他家是傳統餅店,已經在二水營業半世紀,凡婚禮喜餅和節慶食品,當地人都會跟他們購買。
所幸是鄉下地方,父母沒給什麼壓力,他得以利用空閒到處記錄,甚而從學校吸收知識,獲得諸多啟發,尤其是地方風物的訊息。有回他便跟父母建議,盡力保存家裡諸多昔時製餅的舊器具。
熟識後,我問蟾蜍將來有何打算。對一個沒落小鎮的少年,這個題目看來很龐大且複雜,他說要再認真想想。結果,我始終未等到答案。
時間恍惚,又過五年,中秋節近了。我帶隊徒步鄉野,意外經過他們家餅店,便順道進去打個招呼。未料著,蟾蜍竟在家,正和家人忙著趕製中秋節的各種禮餅。
他變壯了,如今是北藝大碩士生。過去,他一直用蟾蜍之名,在臉書跟我聯絡,後來改回本名,頓時失去連繫。這回我親自登門,才意外找回老朋友。此事突顯了,走路的接觸比臉書的連結牢靠許多,相信他也驚喜不已。
餅店內掛了不少蟾蜍創作的地方風物圖,看來他仍是過去的樣子。我沒說什麼,只拍拍他的肩,期待他未來承繼傳統餅業,還能兼顧喜愛的美術。
回家後,重新連結上他的臉書,回顧這幾年他發表的事物。看來他對鄉土文化依舊滿腔熱血,持續關注一些即將消失的祭祀禮俗。仍是我認識的蟾蜍,周遭環境遭到破壞,依舊敏感。
蟾蜍受到威脅時,耳後腺有時會分泌白色液體。中藥稱此為蟾酥,據說有消腫止痛、解毒等功效。希望他日後也能展現類似的守望能力,繼續在關心家園的路上,順遂地完成護守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