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愛倫

親愛的道明：

我一夜難眠，清晨給家人的訊息是：「道明走了。」瑋瑋問：「是說話很幽默風趣的叔叔嗎？」

你是我的家庭朋友，姐姐姐夫都知道，在我那段不好過的日子，你總是能把我逗笑，然後我又有力氣跟你針鋒相對互相挖苦。

你晚上八點十二分告別人間，我八點二十四分接獲訊息，聽完了大致過程，我太難過，只能回覆：「我突然覺得精疲力竭。」完全無法再聽再說些什麼，你知道的，因為病痛的記憶太深刻，我一直很難承受類似的重大驚嚇。

雖然我腦海中閃出一堆名字，好像我該通知他們關於你的事，但是，我一個訊息也沒發，也許，我在暗示自己：不傳遞這件事，就可以翻轉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最多明天醒來，發現自己做了一個荒誕的怪夢而已……

結果真的不是夢。

我比往常醒得晚，仍疲倦不堪，心緒不停翻頁，很不容易熬到先生有起床動靜，我才說：「道明走了。」他只「啊！」了一聲，換衣的手腳懸空停頓下來。

那年我們去武漢雲夢，遊長江三峽住飯店的次日，你說：「妳不准去問喔！妳洗澡的時候，定南跑來問我，他說妳為什麼總是嫌他反應慢。」

求助者說了一句話，你卻獨白了一個小時，最後還在回台北的時候給我一個結論：「妳死心吧！他就是有語言表達障礙，不可能有大幅度的改變，但妳好好守著他，我沒見過個子這麼大這麼老實人。」

我一直明白，你對我的幸福有很大的期待，現在，我想著定南去向你求救的笨樣子；我想著他聽到噩耗時神情茫然的樣子，瞬時格外明白，大你七八歲的他，為什麼總是喜歡請你吃飯，他似乎確定你對我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你讓他有安全感。

後面這些年，我責怪你的次數很多，我把你當家人一樣的管束，生氣你一天抽三包煙、生氣你一天喝八包三合一咖啡、生氣你植牙百萬卻並不配合醫療時程。不過你理解我對健康緊張的背景因素，所以你只當這些叮嚀是善意的耳邊風，沒有不悅。

你個子小，體重甚至比我輕，有一回我說：「你這兩年怎麼突然胖的像吹氣球？嘿，你生氣了，好，愛漂亮就會節制，我很高興惹惱了你，你是需要認真一點的對待健康了。」

道明，雖然你凡事喜歡說到贏的個性有點討厭，但是，我也曾依靠你的睿智避過自己的危機；你的善良和你的樂觀，真的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通skype的年代，你打來：「我用朋友名字買房，他突然腦充血走了。」我為你著急，你卻完全沒在意，後來，你是好人遇到好人，對方家長以買賣方式把房子歸還給你。

雲門，你的田園之家留宿過太多朋友，你的理想居然是：「未來，這就是經濟弱勢朋友的宿舍，我有能力照顧他們。」

這田園會增值嗎？好脫手嗎？你翻我個白眼：「農村房子只有農村人可接手，我又不是投資，將來都是留給親戚的，想那麼多幹嘛？」

你，是我看過唯一不享樂錢財，也不儲守錢財的人，這是什麼樣的瀟灑？又是什麼樣的慷慨？你從來不害怕生命中可能會出現的任何風險。

你的健康突然崩盤，身體不便之初，你信心滿滿做復健，電話中的聲音還是三八誇張的笑……後來……就漸漸力不從心了。

你不訴苦，但是，我用自己的角度去衡量你，認為你就是好強、就是不甘示弱、就是不給任何朋友添麻煩，所以，我的演算答案是：這兩年的你好孤單、好寂寞……

但剛剛，就在你離世的十六小時之後，能就近照顧你的朋友在群組中留言，落落長文中我看到：「你們鼓勵他的話，他妹妹都播放給他聽了；他邊聽還邊微笑。聽完朋友的話，他覺得很圓滿也很幸福，然後就很安詳地離開了。」

道明，你是微笑而去？我信了，因為，這就是你這樣的人會有的樣子。只要你不孤單，我就不會過度的兀自悲涼。朋友，我愛你，也為你無私的性格尊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