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從聖
海濱回首隔前塵,猶記風吹水上鱗。避地難求三戶楚,占天曾說十年秦。河間格義心如故,伏壁藏經世已新。愧負當時傳法意,唯餘短髮報長春。
引文詩句,為余英時先生緬憶其師錢穆所作。其中,「猶記風吹水上鱗」正是書名。此書詳述錢、余師徒情誼。自錢穆早期創立新亞書院,經費拮据吃緊;且當時兩岸政治關係緊張對立,港台奔波是家常便飯。有年暑假,錢穆胃潰瘍復發,劇痛難當,一人在教室靜養,余英時見狀,旋即問錢穆能幫忙些什麼?錢穆只答說想讀《王陽明文集》,余英時就去商務印書館買了一冊。透過余先生以史家手筆,娓娓道出深刻師生情誼,仍令人神往且動容不已。
余先生從不諱言其師人格氣象之嚴肅莊毅。《論語‧學而》首章「人不知而不慍」一句,更是錢穆終生奉行的銘言。面對當時五四時期科學理性思惟掛帥,錢先生仍堅持以發掘中國文化傳統為己任。縱使面對不少持實證主義或馬列主義思想的學者抨擊,他仍然擇善固執,以宏觀通達之歷史視角,評騭中國各思想學派之緣起、建立與發展。他更看重面臨外在因素(政治局勢、社會思潮)衝擊之際,中國文化傳統本身能作出的回應。錢先生論學雖有宗主,卻絕不立門戶。所以他極不喜時人冠上「新儒家」頭銜。
錢先生對此說極為反感,因他相信:中國文化大傳統就是道統。經史子集之典冊,本自具足文化慧命之無盡藏,歷代皆有紹述者,無論量與質均有擴張及綜匯。錢穆更以史學家身分,殫精竭慮爬梳中國傳統學術經籍。若其《先秦諸子繫年》,以《竹書記年》訂正《史記》之誤,補充戰國史闕漏;《國史大綱》更以堂廡特大視野,重新構置與書寫中國歷史各分期事件;《朱子新學案》以三十萬字分析朱子之思想及學術(就某種意義言,余先生所撰《朱熹的歷史世界》,可謂對《朱子新學案》的縱深轉精)。宏觀與微觀交互為用,既有對朱子文集書信細膩考證,亦能提出新解,發前脩所未發。
明儒黃宗羲嘗言:「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於心,則為俗學。」繁瑣細密的考證工夫及史料旁證,是錢穆具體把握中國文化傳統之必要利器;然宏觀史識及求同存異、不立門派的心量,更是錢氏「為中國招魂」(余英時語)和尋求歷史真相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