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十一年生死。

你的書桌維持原狀如你起身一下就會回座，那年冬天你親手夾掛的圍脖和小衣物也還晾在陽台，來不及向你訴說多少不思量與自難忘，哥，我急著告訴你的是你轉身離去沒再參與的這個世間，發生了多少你我從沒想過的事。雖然，平實單純著實宥限過我們的可想像，而「從沒想過的事」在你生前最末幾年，我們曾一起切膚經歷過。

我們嗅過日常和病院，希望和失望，可從未嗅過戰爭血腥的氣味，怎樣也沒想過瘟疫，戰爭，核爆危機會與我們同時並存吧，那是歷史，歷史是人類社會過去事件和行動的紀錄，當時核爆危機還是原子塵爆呢。就在幾個月前，我盯著電視螢幕看一輛烏克蘭軍用卡車為阻礙敵軍過橋，衝上橋身引爆，橋毀人亡的壯烈畫面，張眼幾疑這不是二戰時才會發生的事嗎？而烏俄戰爭發生迄今似乎沒有停戰的跡象，透過新聞視訊每天都有炸爛的城市生生頹在人們眼前，苦難中的烏克蘭人受訪，會語塞哽咽而淚流，那些不流淚的眼中，男女老少都流露著很多堅毅和，一抹茫然，被夷平的馬立波城裡，那在地窖生活的小孩說：「我想看到太陽。」

COVID-19台灣本土病例人數破萬直升了。從二○一九年底開始，這全球性流行疾病在台灣的疫情過程你全都看得見嗎？多像那最後的五月，你在安寧病房裡，寫給我的那張母親節卡片上的這段話：「總像是被老天拌在手心，卻又忽然被摔入谷底。一陣沉澱與掙扎後，又被撫平，正常欲適應於新生活之際，不久又來個地震、海嘯」，你在說自己五年病情的坎坷，「變化太大了令人難以接受」，你說。

風息浪落海水平，下一刻飆風再起浪激越，如此浪落如此浪起，大世界，小個人，在在都對我做這樣明晰的示現，上天沒和誰開過玩笑，常與變這門功課後來我修得比誰都來得真切。

哥──，你還在家的日子，我開門就喚你，說些一天發生的大小事，這十一年，我還是會對著你的遺照說些不輕易對人啟齒的心底話，你有發現嗎，我喪氣悲怨之嘆減少了，沒你相伴的我，於變動世間安分守常化繁為簡，應該就是最安然的入世身姿。「你快去寫作啊」，耳畔仍常有你這樣的叮嚀，這下我可以甩髮下音樂亮出自己的幾本著作，昂聲向你：「有，你沒看見呀，十一年了，我──，還在寫。」

比起你在，我變得比較害怕。我已將此看作世上真心對你的人之擁有與失去的必然。但害怕，教我從新的角度覺察自己，提醒我謹慎持穩不失序，害怕，讓我從無所依恃中走過來，讓我從自己的局限感受他人的所需，讓我明白會輕易傷害別人的，是因為不怕。我再三玩味著藏傳佛教尼師佩瑪·丘卓的一句話：「佛性，喬裝成害怕。」

這些年，很多慌張的時刻我會聽到你在說：「不要急慢慢來」，事情沒做妥當，人際沒處理圓滿，我最愧對的人是你，我還是常罵自己「你豬啊」、「怎麼這麼笨喔你」，但是，你放心，我的日子小小的，我足堪勝任。那天，我帶著二個外孫在你遺照前三鞠躬說說話，他們稱你「星星阿公」，我直視著你的眼睛，相片中的你一直微笑著，是我眼花吧，我覺得星星阿公你的眼眶有逐漸在泛紅。

每年清明祭掃先人，五月祭你，在裝冥紙福袋上「陽世妻」那一格，一筆一畫寫上自己的名字時，酸楚與纏綿依然繚繞，我是每事你必親接親送的愛妻，是一向命好很多事不知周備必然勞你許多為難的不懂事的愛妻，是面對困境只有彼此可以相依卻一點都不能幹的愛妻，是你病中住院了還記掛有沒睡好休息夠的身為你的照顧者你卻呵護慣了的愛妻，是你臨終拚盡最後一口氣雙手用力一握，右手握女兒，左手握著的愛妻。一筆一畫寫上姓氏與名字，我是你留在陽世的妻子。

我問女兒，如果爸爸還在，難道和我一起每天晚上擠在你家陪孫子到九點多才回家？女兒很篤定的說：「不會，如果爸爸在，一定是他天天接送二隻放學去你家，你一定天天開伙煮飯，我們每天都回你家吃完晚飯再回自己家。」

咳，世上有你沒你，劇本翻新情節不同，那，我還有話可以追加，如果你沒生病，女兒應該遠赴美國讀教育去了，如果你沒離開，女兒會接行政職務，以她的負責認真，她可能考慮會去考校長……你是天生不信不說「如果」的人，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會這麼回我：「少在那兒說些五四三的，孫子照顧好。」

即便塵滿面，鬢如霜，你我相逢，你會不識我嗎？而你，男友的你、未婚夫的你、人夫人父的你、完好的你、病了的你、覆蓋往生被的你，相識以來人生每一階段的你全被我細膩且充分的記取，可若你換了身世改了容顏我仍能識你嗎？而執手相對不無言，我始終是那推門，喚聲，大小事都想對你說的你的妻子。

陽冥相隔兩茫茫，思念可以明亮而自在，生死流轉不休，茫茫，無邊際，是那最遼闊未知的不可能，與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