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我是過站旅者,一次次巡視這擁擠荒涼空間。一雙雙腳印,一道道明暗光影交織,年前的雨接連下到年後,雨水匯成涓涓細流,異鄉人被迫成為兩棲生物……
這兩年回夫家多住景平捷運站附近,四層樓民宿深藏巷裡,自側門穿入直登樓上,提著行李登上樓往往氣喘吁吁。客房中央有個公共茶水間,木桌椅、過期雜誌、粗劣的畫作與裝置藝術湊組出不明風格。房內窗簾垂掩,捲起布簾外望,只見電纜線交錯,過往行人匆匆,不遠處通聯板橋、新店的高架橋與馬路交會,四面交通比住處還要搶眼!
耳畔時聞隆隆車聲,夜半或清早醒來,空白意識不自主思索身所在與來處的距離與差異──頭腳方向、窗門位置,並藉室外車聲臆測此刻時間,等候一天合適的開場。早先梳洗後會至附近傳統市場逛逛,一口蛋餅進口、暖熱豆漿下肚便有精神氣力,於攤販間巡繞幾圈、挑幾樣生鮮食材,帶回夫家廚房烹煮,聊盡人媳義務。
經常在想什麼是「家」?家,是長年居住、可於其中感受熟悉安全感、令乾裂之心重獲澤潤;是長年至固定的市集採買、知悉鄰近街景的來龍與去脈;還是能讓漂泊身軀獲得收容、有專屬的氣味氛圍;是港灣、河堤,是休憩、等候重新出發的場域。
而夫家不盡然是家,過年期間居住旅店更多層異樣感受。暫居巢穴不甚暖和,移動植栽難以生根。不定腳步起落於變動都會,自另個角度觀看這似近而遠的城市,一次次過站留下非旅行印象,譜寫另種故鄉組曲。
旅店浴室的水槽無法蓄水,沒有微波爐和烤箱,冰箱取出的食物無從加熱,寒冷自舌尖通過咽喉遍及全身……水凝成冰,冰融成水,過往點滴隨霧而去復跟著冷雨回返。歲月齒輪慎重行過年節關卡,談不上悲傷的低落,清冷年節中,等待成為主旋律,感覺身負重擔卻又覺得空虛。時間未曾歇止,唯有快慢感覺的不同,即便身處無風室內,日子仍被無聲吹走。除夕、初一、初二……日夜灰暗接連,空閒時不禁想起台中庭園的茶花與玫瑰,或思念遠方子女。思緒分歧,聽覺為視覺衍生枝葉,形成既蕭條又繁榮的景致。
氣象預報大雨後接著低氣壓,注定溼冷的年節,讓人不禁憶起夏日輕井澤旅店裡的晴天娃娃,及取「烏雲歸去」的燒烏龜習俗,天象與人的期待拉鋸總是沒完沒了,各種祈禱徒留滄涼。一再提醒思緒朝向明亮,過年期間理該慶祝或稍作放縱,或許該逛逛夜市,品味平日禁忌的飲食,買碗燒仙草慰勞自己,考慮要加芋圓或紅豆,意識便有暖熱與甜味。
旅行非居家日常,是生活的灰色地帶。被雨淋溼的年比尋常日子更平靜,欲飛之鳥暫停枝頭,雨中思晴,於陰霾中想像雲絮輕飛、藍天再現……
春天以雨水開場,今年或許不愁缺水,如此一想,心情便跟著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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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多少年,所到處盡為異鄉,不辨方位遠近,未識公車路線的起訖與彎轉。相同的紅綠燈、斑馬線出現於不同路口,生活繼續,車輪壓行於固定路線。
天色仍暗,上天執意要將這原該洋溢喜色的春景圈畫成水墨。雨簌簌滴落,無法暢流的水管於都會暗處匯流各種辛酸喜樂。
夜市沉寂,早市甦醒,生活於雨中繼續輪替,而對許多生意人而言,雨天是詛咒,尤其在期待消費出遊的節日。為生計奔波的外送員差點撞上衝趕黃燈的計程車,情急的他於雨中大聲咆哮,計程車司機搖下車窗回擊,爭吵聲於雨中持續一陣便無疾而終。煙硝化成霧氣,雨,是挑釁也是調解者。陽光迷路了,雲層增減,年節被雨打亂,人與人的互動亦然。
半自助民宿鮮少遇人,冰冷鐵欄圍護高度不一的水泥階梯,樓層的梁柱剝落,予人戰地廢墟聯想,牆上留有油漆掃過痕跡。不清楚這空間曾作什麼用途,諸多聯想於樓層間堆起、崩落,光影換轉,明亮隨之變化……
啊!冷過的心拚命想要禦寒,雨刷一次次抹去陰天印象,陽光、雨水交替融合,陌生或孰悉的,生活裡總是會有一些枝微末節突然出現,無端勾起深藏的記憶,並讓人陷入未曾預期的想像,一陣微風冷雨、一首老歌、路上匆匆行過的神情……一九九七年春天返台曾於新店附近擔任教職,綿綿春雨接連著雨季,印象中那學期經常撐著傘,如乘小舟行於湖上,長袖換成薄衫,雨持續下著,煙波茫茫,不知歸向!
記得那時快速道路還在施工,往返新店、中和的交通壅塞,去來總是煩悶,讓人質疑日子是否要如此過下去!
當年坐在台下的學子而今安在?曾有過的驚慌難過、沮喪與振作自行溶解,化成日後的我……
小巷對著馬路,一戶一家,店門開啟或半掩,多少門窗便有多少生存意志自裡頭伸出──安全帽、洗衣烘乾機、人際通聯、不起眼的訊息於騎樓、路邊發送……擁擠的鐵窗各有堅持、鐵柱、鍊條圈圍私人停車格,牆上張貼違停報警究辦公告,任何空間皆有代價,不容侵占逾越。
加油站等候人前來補給能源,人行道指示燈倒數著秒數,我是過站旅者,一次次巡視這擁擠荒涼空間。一雙雙腳印,一道道明暗光影交織,年前的雨接連下到年後,雨水匯成涓涓細流,異鄉人被迫成為兩棲生物,走過這片積雲,迎向陰晴不定的未來。
假日最後早晨,窗外的雨持續下著。收拾好行李穿入其中,化成逐漸遠去的車聲。